2 Two
“抹茶蛋糕。”郭裴筱把一個五寸見方的瓷碟放在談實面前,上面擺着一塊三棱柱形的抹茶蛋糕,量很小,價錢卻不低,深沉的綠色搭配上瓷碟精致的簡紋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
很配談實的感覺。
“謝謝。”談實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呆呆的表情,然後拿起和碟子配套的小瓷匙挖了一塊蛋糕喂到自己嘴裏——本來蛋糕卻也到了只要一個稍大點的嘴就可以一口吞的地步。郭裴筱黑亮的瞳孔裏投射出深沉的帶着些思考的視線,她并沒有放下蛋糕就走,而是一如往昔地坐在了談實對面,撩了撩純黑色的卷發,成熟裏淡漠而又哀傷的風情。
很快談實頭也不擡地将蛋糕吃完,然後推開盤子仔細地盯着自己對面的郭裴筱,而郭裴筱習以為常地坐在那裏,和宛若琥珀般透明的談實的眸對視,那雙眼宛如變色寶石折射出流溢的色彩。
他們在一個月前相識,因為蛋糕。
談實的唇角沾了一點抹茶奶油,清新而甜美的芬芳。郭裴筱用絲巾耐心地替他擦去,絲巾沒有任何人工合成的味道,只有來自女子溫熱身軀的柔軟體香。她本不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有的只是平凡的五官和恬靜的氣息,然搭配上骨子裏的淡然與優雅便在身周合成了一股迷人的香氣,迫使着他人的目光在那裏聚焦。而她也已不再年輕——34歲,已到了女人失卻水分的年紀,然她卻是一派大氣,孤潔綻放。
“上次和我來的人,你認識嗎?”談實沒有理會正啄他耳朵的貝爾和游進壁畫裏的哈利,反正玩累了它們自會到一邊乖乖躲起來的,倒是斯蒂芬今天沒什麽精神,是病了麽?稍稍有些擔心。
“上次?”郭裴筱有一瞬間的失神,卻也只是淡笑着撇開頭去看落地窗外的行人匆忙,陽光明媚。溫暖穿透了骨髓,猶如生命裏的相思,纏綿綻放。
“那人是誰”她問,雙臂交叉,發絲垂在纖細的小臂上很迷人。視線擦過額角上方定格在天花板分明的紅白格,蘇格蘭明快的顏色。
“原來不認識嗎……他叫寇池,我最好的朋友,很帥吧?”探視的笑容明媚刺眼,少年一般的纖細幹淨,又像貓一樣的乖巧與柔軟,晶瑩的美麗與脆弱,早已不見的安寧,稀罕的暖。郭裴筱的瞳仁動了動,繼而恢複了平靜,她對上談實的眼睛,微微一笑:“是吧,我沒太注意。”眼前卻仿佛晃過一個男子的影子,高高瘦瘦的,長着一張讓身邊的女人無法放心的臉孔,打扮很入時,笑容永遠不那麽真誠,眼底閃爍着獵奇危險的光芒,唇,殷紅。
“是嗎?”談實的目光又開始游移,那色彩斑斓的魚誘惑似的扭動着身軀,穿梭于陽光暧昧的蛋糕店裏。後面那桌的年輕女孩趁着他目光迷茫大膽地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做賊似的收起手機心虛地沖他笑。于是話停留在嘴邊,一些片段代替了魚影,印象黑白,沒有聲音,怪異的安靜。似乎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視角,他對面坐着的寇池系着一條紅色的裝飾性小方巾,如此突兀,竟是唯一的彩色。後面的女孩拍他們打鬧時的照片,然後就是寇池似乎怒氣沖沖地站起,去搶那女孩的手機,女孩子被推倒,坐在地上吓壞了的哭。寇池也不去管,只是抓起女生挂在脖子上面的手機狠狠一扯,那手機與帶子相連的地方便斷掉。然後是店員的阻攔,女孩同伴遲來的尖叫,而寇池對此不聞不問地只是取出了內存卡,把手機摔了個粉碎。場景非常混亂,似乎自己因上前阻止而抱住了情緒激動的寇池,接下來是這幕啞劇中惟一的一場聲音——
“沒人可以傷害你!”
那是寇池的怒吼。
魚再次漫游在視線裏。
探視淡淡地又把目光追向了魚,說他想說又沒說完的話——
“但他說你很漂亮呢,是嗎?你漂亮嗎?”他問,問題讓人無法通過常識來判斷答案,帶着毫不掩飾的敵意,淡然卻透着虛幻。
郭裴筱微微笑了,笑的樣子是自顧自的媚,讓人無法靠近,雙眼掬起一汪清水,月牙狀宛似春暖花開。
“不,我不漂亮,只是有吸引力,不像你,你要漂亮得多,而且吸引得致命,從來都是。”她的笑容裏有自嘲的成分在,卻有莫名的帶着一種虔誠:“看不到你吸引力的人都是瞎子,得到你卻不珍惜的人就是混蛋。”她說。聳了聳肩然後起身走向櫃臺內的辦公室,新從法國聘的蛋糕師正在透明的玻璃對面現場制作一個雙層蛋糕,動作和着肖邦琴聲輕柔而優雅,很美麗,陽光打在發梢,眉間幾縷憂郁的滄桑。
“我們之前認識嗎”談實也站起身問道,目光似乎終于有了焦距地定格在郭裴筱卷發間露出的光潔肌膚上,那是一顆朱砂痣,前世的相思,來世的相忘,魚的唇吻在那裏,是悲傷。
郭裴筱到底回了下頭微微一笑:“見過幾次吧。”那時他就穿了這件紅毛衣,不知怎麽的她就一直忘不了。“我記得很清楚,也許是你的美感沖擊力太大了吧?”說罷便又轉回頭去徑直走進了工作室,關上門。
談實坐回座位,又低下頭,看蛋糕跌細膩宛如少女面頰的質感。魚向他游近,湊向他的臉吻他的唇,世界便被魚身極豔的黃色充滿,視線裏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水草上的腥氣那麽明顯,飄搖着向他襲近,纏繞,收緊。
喘不過氣。
到底,為什麽?
紅毛衣鮮豔如斯,配上他略顯蒼白的幹淨皮膚有一種蔓延似的溫暖,袖口繡着兩個人的名,和神奈川的山百合。他此刻仿佛深沉海底,寂靜和冰冷。
視野,蔓延成黑色。
陳蔚站在病床前雙臂交叉看着床上熟睡的談實。
兩個小時前談實的父母給他打來了電話,當時他正在醫院為他準備的高級心理顧問室裏研究自己的課題,接到電話後便立即請了假,順便在醫院門口截走了剛剛送到的已經陷入昏迷的談實。畢竟有談家的施壓和他的人情在,截人的工作倒也沒受到什麽阻礙,再之後談實出現在他的私人診所也就很自然了。
不過是用了一些鎮定劑和舒張類藥物就使談實活了過來,而陳蔚卻陷入一種沉思,類似于發呆。
對談實的搶救工作絕對是有必要的,他不僅僅是愛麗絲夢游仙境症候群的一員,還伴有一定程度的抑郁症和妄想症。也許這次窒息在他的世界裏是一場謀殺,而現實中他本身也的确沒有發生自殺行為,但他的身體卻依舊根據他意識中所遭受的痛苦而做出了真實的反應,就好像現在談實頸項間明顯的淤青。這和某個非常著名的實驗有一定的相似處,不過在水滴聲中死亡的死刑犯收到的暗示來自于實驗者的誤導和真是的水聲,也就是體外的暗示,而談實接受的暗示來自于內心。
這樣的病情很危險。因為你完全無法預測一個抑郁症患者何時會陷入絕望的境地,而他又擁有殺死自己的能力——随時,随地。這也是這個病例最棘手的地方。而病人家屬又很矛盾地不肯配合,完全無法提供談實過去的資料供他參考,也拒絕催眠療法,這樣看來——
當初還是不應該憑借一時沖動想要深入研究病例而接手會比較好。
還是說,違反道德或者條約會比較有益?
到底咬了下唇,猶豫。
長噓一口氣,陳蔚撥通了談實繼母的電話走出了診所的急診室,順便輕輕地帶上了房門——她有必要來一趟并和自己談談。而急診室的床上談實睜開了眼睛,無聲無息,眼前依舊是海底一般寬廣的流動感,只是水藻張揚得有些邪惡,糾纏間就像海妖迷人的發。
寇池從窗外一躍而入,嘴裏叼着半根軟中華,玩世不恭地沖着談實笑,談實也微微地笑,面色蒼白裏卻有生命湧現出的潮紅,聖潔的好像壁中天使,禁了煙火,飄渺無物。
“你說一會阿姨來了不得把我罵個半死啊?可是我把你拐出家的,結果現在又沒能負責。”寇池坐在談實的床邊去戳談實的額頭,微苦的笑意裏是深刻的無奈,與擔憂。
“你說我說過多少次了?別動不動就把自己往死角逼,那水草扔了不就完事了?禍害人的東西何必留着?讓你跟個寶貝似的供着,結果也不過就是這樣。”他又說。
談實聽了,直視寇池的眼睛,有些別扭:“是你的魚喜歡。”
“那就把魚也扔了,你沒事就成。”幾乎是完全沒有考慮他便這樣回答,也沒有給探視任何插嘴的機會,用手輕覆住他的臉頰——
“扔了吧。”他重複。
談實閉上眼睛,感受着陽光純粹的色調在世界裏調和出一抹溫暖的彩光,似是不舒服地動了動脖子,又睜開了眼睛。
“魚扔了,也要把你扔了嗎?
“……”
“我想起神奈川了,是三年前,對吧?”他問。
寇池低垂着眼簾,沒有答話。
談實輕輕地嘆息:“可是,我又為什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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