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Fore

中秋佳節，幾乎所有人都在奔赴着團圓——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郭裴筱早早地就給店裏的工作人員散了班，就連法國來的糕點師傅也讓她打發了跟着助手小糕回了農村老家享受過節氣氛。她自己給自己烤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又開了一瓶紅酒，不是沒人約而是沒約人，像這種全家團圓的日子她當然就只能和自己過。

三年前母親到底還是沒能抵禦那種被中國人叫做命數的東西，手術失敗，之前也說過成功幾率不高，這不是電視劇，不會有那麽多似被神佑一般的奇跡。也許這是一種懲罰，她偶爾會這麽想。

有的時候她會回想起那個死去了的年輕男人。那時在他身邊的自己心裏滿滿的只是不安與惶恐，他的沉默，配合，恨意一般的溫柔體貼，謀算似的痞痞的壞笑，都讓她不自禁地感覺到顫抖，聯想到的只有死亡。而曾經他們是朋友，她記得他是個多麽光芒四射的男子。

這幾年平靜日子過去，她本以為她的日子終于可以和那種不堪告別，卻沒有想到那個失憶發瘋了的談實又那麽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那一刻她簡直就快哭出來。

依舊是那天鮮明的記憶，他穿着一件紅得紮眼的紅毛衣就站在落地窗的對面，眼中瞬間下降的溫度以一種奇異姿态的美感赤裸裸向她表現出純粹的仇恨與妒忌，像是心也被他抓在手裏撕扯翻轉，那表情簡直美不勝收。

但她低下頭發抖。

面對談實無懈可擊的美感她從不覺得自己會有一絲一號的勝算，那又為什麽，寇池要以這種方式去和談實做這麽一種了結？

到底到了怎樣一種地步？

每當她這麽想的時候他總會回憶起寇池當時那平靜到深不見底的眸色——即使他的表情再驚訝。

嘆口氣，她喝下一口紅酒，開始切蛋糕。

也許真的是遇見了絕路吧，不然為什麽那兩個人會去跑去殉情。

一想起秋天的海水便有種莫名異樣的恐懼，那種滄冷不見底的無助，那種想也知道冰水擠進肺部的痛楚而人要在裏面掙紮多久？一分鐘？還是十秒？那麽可怕的死法，兩個人為何有那樣的勇氣？

是愛嗎？

手停頓了一下，像是聽從什麽召喚，她擡起頭看向玻璃外面，又是談實。紅色的毛衣和火焰色的低溫，氣息危險得讓人迷戀和不甘，明明是同一張臉，但那眉梢眼角細微處顯現出的血色卻讓他的笑意都帶了殺機。天使用超越光速的速度堕天，他沖她一笑，泛着蒼白的皮膚和鮮紅的毛衣色彩對比鮮明，宛如夕陽凝在窗外，那一瞬間郭裴筱甚至以為他會穿過玻璃優雅地走進來，就好像恐懼悄然降臨。

失憶的談實不會笑，更不會和任何人對視，那麽誰來告訴她玻璃外面的到底是誰？

是報應？

安靜地看着談實推開門走進來，身形高挑纖細，火紅的毛衣如此耀眼突兀。她也沖他笑笑，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蛋糕上面。她把蛋糕切成小塊盛在盤子裏，用細小的不鏽鋼叉子插住，把盤子推向桌子中間，做了個請的手勢。

談實沒出聲，只是不再笑地坐在了郭裴筱對面的空位上，沒碰蛋糕，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簾。

郭裴筱也不介意，又取了一個杯子放在談實面前，倒上一杯紅酒，顏色濃郁氣味芳香，談實沒理由拒絕，于是撚起杯腳搖晃，繼而微微地抿下一口，血液一般生動的醇香。

“我記得了。”

第一句話居然只是這個麽？他自己也微微驚愕起來。

那下一句又該是什麽呢？直接或者委婉？他已經太久沒有正常地和他人交流過了。

“我來殺你。”似是理所當然地淡淡開口，像浮冰一樣溫順漂亮的表象之下是寒透骨髓般的死意。殘忍如殷紅野薔薇孤枝怒放，最後一朵開放在不合宜的時節，注定早夭的獨特。

郭裴筱停止晃動了酒杯，小指細微地顫動，她垂下眼眸的樣子就像一種無聲的抗議，有些悲怆意味的微笑。

“怎麽？你就那麽恨我？就恨我搶走了你的寇池？”語句蒼涼鋒利，尖銳卻疲憊，她靠在軟軟的座背上，放下酒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撐着他的額頭，扶手承載着她右肘的重量，沒有看向談實，依舊微微低着頭。

而談實的眼中有一瞬間燃放了火焰，忿恨明顯，帶着毫無回轉餘地的刻毒。

“但我沒那份兒本事，寇池我根本搶不走，他不是我能駕馭得了的男人。”

郭裴筱笑了，像是一種嘲笑。

“他從來沒碰過我，半夜從來失眠，起來就一根一根地抽煙，他陪我演戲騙你們幫我媽籌集醫藥費，也許他想的就是激怒你，和你一起走，最後你活下來了，忘了一切。”郭裴筱看着已經走到她面前的談實，意料之外竟然笑了，眼神變得柔和，悄悄地按下了遙控器放下了卷簾門，繼續她罕見的惡毒。

“你的确該恨不得殺了我，但不該是因為我搶了寇池，而是因為我的橫插一腳，我的自私和沒勁才讓你們兩個人天人永隔，就是我。”

利刃刺穿柔軟細嫩的皮肉，擦過肋骨中間的縫隙，攪亂了心髒裏盛着的那一池春水，镌刻下的就是永世不滅的傷痕。談實的心也随着撕裂的聲音下墜，眼淚也仿佛感染了冰雪的寒意，将他自己凍了個透實。

“你不該告訴我。”他的低吼就像正在垂死掙紮的獅，痛徹心扉。

“他不是殉情，是被我謀殺的。他是被我推下去的，他根本不會游泳，我知道的。”仿佛沉默了億萬年的海洋将所有力量爆發，刀更加深入了兩分，郭裴筱的唇血色全無。

就像是深切依靠在一起的戀人，她的頭微微動了動好讓自己更加舒服一些，談實身上淡淡的洗發水香味混合了血液的腥甜，就像罂粟與香水百合的搭配，極端至純的惡意卻似乎幫她指引了他最幹淨靈魂的方向，很安心。

“該嫉妒的是我，你們是相愛的。”她微微一笑，緩慢安詳：“但我愛的從來就不是寇池，是你。”

她的手垂下去，眼神也渙散，心髒的破損讓她很快就走向了衰竭和死亡，似乎一點都不痛苦。

“我知道。”談實仍牽着她冰冷的手，看着已經合上的卷簾門——沒有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是清醒地殺了她，就連最後她也還是保護了自己，他知道。“你想讓我能夠懷念一輩子，讓我記得你一輩子，可我還是不會愛你。”

“寇池設下的局，你複制不了。”

“對不起，我只要他就夠了。”

平靜地從她手中拿出緊握着的遙控器，按下去，卷簾門緩緩上升，他一臉茫然地看向外面并不熱鬧的街道和亮麗的燈光，他以為寇池還在他的後面，那麽一瞬間的恍惚，就仿佛是看見了天堂。

三棱刀被他自郭裴筱的胸口拔出來，跌落時刀柄那一頭觸碰到瓷磚發出就像白鋼一般解釋的鈍響，血開始凝結，并沒有飛濺，他白皙的腳背卻在拔刀的一瞬間沾上了細小的血痂，好像煙花綻放。

到底，也是另一個人的痕跡。

“我已經不敢轉頭了，但這回是真的再見了吧？”談實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肩，聽不見回答。有人在玻璃後面，或者說壁櫥外面尖叫，心急火燎的陳蔚和帶同一隊出來搜尋他的警察破門而入，有槍上了膛。

但他不過是對所有人綻開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純真微笑，幹淨得刺眼——一個精神病人殺了人真的要負責嗎？負責的話是多大的責任呢？陳蔚沒對他說過，只是已經教給了他所有面對盤訊的應對方式。

他的身體漸漸後傾，眼睛也漸漸合上。

昏迷的殺人犯比吵吵鬧鬧的神經病待遇要強得多吧，這是不是也是陳蔚告訴他的？

你們從來都說我是病人，那我就最後當一次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