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Five
汽車駛離了城郊,開上了高速公路。依舊是深秋時分,高速公路兩邊荒涼得讓人心生寂寞。談實坐在陳蔚的副駕駛,眼神只是很冷漠地看車窗外不再顯得擁擠的天地。紅毛衣的色彩已經開始發舊了,甚至可以看到細微處已經有了鈎補的痕跡,即使再好的衣服變成這樣都不該再被他穿出來了,然而他始終還在穿着,一個人和一個物件一起散發出混合了陽光與腐朽味道的光暈。就像是泥土中發掘出的千年前的大理石像,完美到近乎神跡。
“多謝。”談實突然開了口,陳蔚偏了一下頭,但看到的依舊是談實漂亮的頸部曲線,而非那雙已經變得不願意再放出光彩的眼睛。但他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你肯開口說話了?”
在精神病院的兩年裏談實不曾說過一句話,就像一個嚴重的自閉症患者那樣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每天游魂一樣游蕩在所有他必須去到的地方,即使是陳蔚也曾一度擔心他是不是真的瘋了要不然就是患上了抑郁症——事實證明那段時間談實的确出現了一些抑郁症的症狀,還伴随着不定期的狂躁,但在陳蔚的關系幫助下,這兩年在醫院裏接受到了人性化的診治,也已經恢複得差不多,只是還一直不願意說話,仿佛就是他自己在摒棄這項能力。
這是他陳蔚也解不開的心結,又或者說不願去解?
小城有小城的好處,有錢有有錢的好處。這個地方天高皇帝遠,有錢好辦事。當然也多虧了陳蔚一直在其中奔走——當時為談實做出精神鑒定報告的就是陳蔚的一個大學同學,把談實送進了精神病院而非大牢。兩年後談實便低調地從精神病院被放了出來,以一個健康人的身份重見陽光。
談父将鄰市的一處産業移交給了談實管理,他年紀大了,兒子再不争氣也要從現在開始歷練了,順便也讓談實避開那些不必要的關注,躲開那些有的沒的,早晚有一天不會再有人記得他的那段曾經,他還要回來繼承家業。
其實談實很像他的父親,認定要去做的事就一定會好好做到底。
而讓所有人意外的是談實本身居然就那樣答應了,但是他依舊想要把那間店開下去,搬到他即将生活的那個省會城市,她還要兜售那些女人們的夢想,賣出那些鑲嵌了施華洛世奇水晶和小鑽石的衣服,在他曾經念過大學度過所有耀眼時光的地方。
沒有人拒絕他。
于是陳蔚自動請纓送談實離開。
不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車停在靠近市中心的一處小區樓下,這裏有在談實十八周歲生日那天談父送他的一間雙人公寓,他人生中的第一套房産,然後他就将在這裏開始學習管理他人生中面對的第一個産業。把許多年少無知抛開,他已經是個三十歲的男人了,應該開始安穩而努力地生活了。
談實下車後望着樓身出身,陳蔚從車後繞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去吧。”裝修沒有大動,基本上還是七年前他們臨走時候的樣子,日常用品什麽的早就已經有人前來打點過,唯獨曾經挂在這裏客廳的那組兩個人被放大的照片跟着寇池一起墜了海,牆壁重新粉刷一遍,就再也看不出痕跡。青澀而癫狂的時光注定無法緬懷,空剩的只有一地的寂寞。
“我自己上去就好了。”談實淡淡地說,他知道現在已是名響全國甚至海外的陳蔚陳醫生還有太多事要忙,已經麻煩了人家太多,時間就不應該再繼續占用。
再說除了寇池,任何人陪他也并沒有用。
陳蔚也不勉強,他一直有些從善如流的味道,只是點點頭說:“我每周末都在省醫院做技術顧問,會常來看看你,你有事也可以給我打電話。”說着他用手在耳邊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還有,你現在的狀态還不适合獨自開車,買了車以後還是先暫時雇一個司機吧。”笑意體貼溫柔,一如既往,談實點頭說好。
用已然變得陌生的鑰匙打開本該變得陌生的家門,正對的是懸挂式液晶電視的小右半邊,電視的對面是一個米黃色的真皮沙發,電視牆的背後就是主卧,進門往右走就會看見飯廳和浴室。談實換了鞋走到客廳,客廳的旁邊就是陽臺,那裏放了一個大大的魚缸,黃蝴蝶魚游得開心恣意,水草随着水紋擺動,無與倫比。右腮後面有一塊斑的是哈利,尾巴顏色有點深的是斯蒂芬,回憶排山倒海而來,那是大一入學,十九歲的夏天,有一天寇池突然提了一袋子的魚和水回來,工人們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擡着個大魚缸,而一個小時後談實開始給它們取名字。
“阿池,你說腮後面有一塊斑的那個叫哈利怎麽樣?”
“嗯?要死,你當它哈利波特啊!惡心死了!”
“本來就是想啊!你看!都有那麽明顯的特征的。”
“啊……真是……随意啦你随意,願意叫什麽叫什麽。對了,晚上我出去,你把你那套裝純利器借我。”他指的是談實最喜歡的一套純白色休閑服,坎袖,短褲,談實穿的時候整個人氣質就是純的像純牛奶。
“你才裝純!大爺我是真純!不借,打死都不借,誰知道你又搞什麽女人,上次借你那件襯衫我現在都不想碰,總感覺一身的香水味,都不知道洗了多少回了。”
“這回這個真的不碰香水的!你知道啊!就是咱們那個XX老師!她就喜歡小純情的。借我吧!沒有女人我會死的!難道晚上你陪我?!”
“你大爺!爺能看上你?!讓你給爺暖床都是擡舉你!想讓爺陪你是吧?給爺笑一個?爺考慮考慮蒙上眼睛把你給辦了!”
“娘的談實你是又皮癢癢了吧!這是找揍呢!”
兩人頓時笑鬧一團。
也不知是誰的角度不對,當唇劃過另一雙唇的溫度,兩人逃似的彈開,好像躲得就是種不為人知的即将破碎。
而三年後,在他們決意牽手的那一晚,就在那間不大的客廳,魚兒游動悠閑中兩人卻極盡纏綿。
魚的複制,魚缸的複制,擺設的複制,甚至是那些年他可以看到的書房書架的複制。那麽清晰明确,就仿佛他不曾離開,不曾帶走任何東西。
拔腿跑到陽臺向下探身去,七樓的高度還足以讓他看清陳蔚那依舊溫潤的臉和那輛車,陳偉的臉不得不說很好看,還很年輕,兒在右耳的那個地方,一道熟悉漂亮的閃光,不用問談實也知道那是什麽。
手忙腳亂撥通了陳蔚的電話,卻在陳蔚擡首前急忙蹲了下去,躲開那個人的視線。
“談實?”
“現在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催眠過我對不對?!你偷偷催眠過我對不對?!”不然你怎麽會知道我那麽多的事,怎麽會?明明有許多就連我都記不得了,那只會是潛意識中深刻下的記憶。
“對不起,小實,但這是我唯一能走進你內心的方法,也是我唯一能變成他的方法,就算是現在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誰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醫生在給他人進行深度催眠餓時候自己也會進入一個淺層的催眠?”
談實顫抖:“怎麽會有。”
陳蔚笑了,就連笑聲的節奏與音調都是那麽的熟悉。
“也許你該開始叫我阿池了,我複活了呦。”
怎麽會。
陽光的色調其實很冷。
你做過的夢我正做着,你走過的路我正走着,雖步調不同,但我不會醒,不會停。我寧願找不到自己就這樣去陪你一生一世,生死久長。現在,我是寇池,你是談實,我們不曾遺忘,未曾分離。
我們,相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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