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寧虞

寧虞是個讓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他生來身負世間最罕見的天選靈脈,若無差錯,修劍道不過百年便可飛升,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卻拜入了籍籍無名的歸鴻山。

衆人紛紛道此子道途已斷,可惜了這飛升的好苗子。

也有人道歸鴻山雖然不似其他門派底蘊深厚,但掌教也是個靈脈極佳的劍修,拜他為師許還有一線希望。

寧虞入歸鴻山百日後,在拜師大典上,選了歸鴻山最懶散無為的酒鬼為師。

衆人:“……”

行吧。

三界好苗子一茬又一茬,很快便無人關注這明顯已經沒有道途的寧虞。

但是不過百年,寧虞卻以一劍平定蠻荒魔修猖獗四境之亂,聞名天下,世人譽不絕口。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以劍入道飛升之時,他卻在蠻荒炎海一夕入魔。

寧劍尊入魔,三界四境震動。

魔修生性本惡,衆修士唯恐魔修再卷土重來,便集結上千道衆打入蠻荒,妄圖先發制人。

到了蠻荒後,衆人愕然發現,入魔的寧劍尊在短短幾日之內,已經以鐵血手腕強行統一了蠻荒魔修。

衆人再度:“……”

成、成吧,開心就好。

自那之後,魔修甚少為禍四境,蠻荒境同其他四境的關系逐漸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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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虞自入魔後甚少出蠻荒,這還是宋鏡笙頭一次見到他——魔修氣息本就妖邪,但在此人身上卻察覺不出來分毫邪氣,他就算入了魔也仍舊是那副冷如冰霜的模樣,周身氣息冷厲而駭人,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易雪逢整個人渾渾噩噩地被宋鏡笙虛推着站在寧虞面前,一擡起頭便對上那雙冰冷陰森的眸子。

易雪逢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寧虞皺着眉看着他,手指輕輕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滾燙的沸水瞬間凝結成冰,連帶着瓷杯都被凍出絲絲裂紋。

那輕微的聲響像是直接敲打在易雪逢心尖,他艱難地開口道:“劍尊……”

寧虞看他半晌,終于開口了:“十六歲,才剛結丹,這就是你們說的靈脈不錯?”

宋鏡笙疑惑地看着寧虞,不太明白他為什麽問這個。

易雪逢垂着頭,慫若鹌鹑,他心道:“下一句話,一定是……”

廢物。

寧虞毫不客氣,冷冷道:“廢物。”

宋鏡笙:“……”

她試探地看向了易雪逢,發現挨了罵的少年并沒有像之前那樣氣急敗壞,反而瞧着有些垂頭喪氣。

當年林浮玉認寧虞做義父這件事臨樊君只順口一提過,宋鏡笙說出來也是想試探試探寧虞對林浮玉的态度,誰知寧劍尊竟然這麽不客氣。

饒是宋鏡笙心思敏銳,也摸不準寧虞這态度是厭惡,還是親昵。

易雪逢沒多大反應,反正你罵林浮玉,和我易雪逢有什麽關系呢?

寧虞罵完後,又将視線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似乎懶得同他再說話。

就在此時,有弟子從外走來,附耳朝着宋鏡笙說了什麽,宋鏡笙美眸一斂,想了想才朝易雪逢無聲道:你在此招待劍尊,我有要事先離開。

易雪逢點點頭。

宋鏡笙又朝着寧虞寒暄幾句才轉身離開,期間寧虞依然沒有給任何回應,十分冷淡可惡。

易雪逢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寧虞了,宋鏡笙一走,他悄悄擡起頭,盯着寧虞冷漠的側臉看個不停。

寧虞同百年前變化不大,只是那雙無論什麽時候都滿是寒冰的眸子變成了陰邪的魔瞳,墨發也變成了滄桑白發,讓易雪逢恍惚間有些不真實感。

寧虞手指輕輕一敲,頭也沒回,冷淡道:“看我做什麽?”

易雪逢順勢收回視線,盯着自己的腳看個不停。

半晌後,他沒忍住,小聲道:“劍尊,我可以坐下嗎?”

寧虞一愣,偏頭看他。

易雪逢道:“腿疼。”

林浮玉這具軀體實在是受不得半點罪,只是站了一會,腿就一陣陣地發酸。

寧虞眉頭皺緊,似乎是不滿他嬌貴的做派。

易雪逢也沒等他回答,便朝着旁邊的椅子小蹦了兩下,扶着扶手打算坐下。

寧虞手指在桌子上一點,杯中的冰霜飛快蔓延至整個桌面,“唰”的豎起一根根尖銳的冰刺紮在椅子上。

易雪逢險些一手按在那冰刺上,忙撤手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寧虞道:“你爹難道沒教過你道魔殊途嗎?別靠近我,要坐旁邊坐去。”

易雪逢:“……”

出現了。

熟悉的道魔殊途。

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寧虞是萬人敬仰的道修劍尊,易雪逢是衆人唾罵的魔修君上,而百年一逝再次相逢時,兩人身份卻是完全變了個樣。

只是寧虞就算入魔,也斷不會像他那樣萬人棄之,他無論在哪裏,從來是不會受制于人的性子,反而會用各種手段讓別人對其俯首聽命。

而滄海都變了桑田,只有這句“道魔殊途”卻仍舊未變。

易雪逢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好,造化弄人也不是這麽來的。

看到寧虞眼中毫不掩飾的冷意,易雪逢有些摸不準若是自己此時坦言身份,寧虞到底會是什麽反應。

易雪逢試探着道:“不是說這些年蠻荒同四境已經握手言和了嗎?劍尊,殊途二字用在此處,怕是不妥吧?”

寧虞冷冷道:“你修為不高,膽子倒是大。”

易雪逢正要再說話,一直冷漠注視着他的寧虞眸子突然一顫,視線落在易雪逢的頭發上。

插在易雪逢發間的切雲突然道:“嗚爹!他在看我!”

易雪逢一呆,這才突然反應過來他來得太匆忙,竟然将切雲忘記拿下來了。

寧虞擡起手,狀似随意地随手一勾,切雲慘叫一聲,竟然被寧虞的靈力直直地拽飛了過去。

易雪逢本能想要抓,寧虞卻沒給他這個機會,匆忙間易雪逢只來得及傳言給切雲:“別暴露我的身份!”

寧虞現在這幅冷面冷心讓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令易雪逢本能地發憷,若是知曉他奪舍了林浮玉的身體,會不會認為自己是用了邪魔外道才強行占了這具殼子還未曾可知。

如果當年自己身死真的有他的參與,那他暴露了身份,寧虞定不肯放過自己。

雖然不願懷疑寧虞,但在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還是事事謹慎為好。

重活一回來之不易,易雪逢更不想這麽随随便便就死了,更何況是死在寧虞手上。

切雲“嗷”了一聲,下一瞬被寧虞握在掌心。

“臨樊倒是疼你,竟然把切雲都留給了你。”寧虞将簪子在指間把玩,“不過現在的你還不配用它。”

簪子被拿掉後,易雪逢墨發落花流水地披散下來,他連忙拿手去捋,但他實在手殘,理了半天非但沒有理順,反而将自己弄得更加狼狽。

寧虞将簪子收到袖子裏,見他披頭散發的模樣,毫不留情道:“真難看。”

易雪逢:“……”

還不是因為你?!

易雪逢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擡起頭沒什麽底氣地瞪了他一眼。

“把它還給我。”易雪逢破罐子破摔,“那是我爹留給我的。”

寧虞道:“讓你爹來找我,我會讓他知道這把劍到底是誰的。”

易雪逢:“……”

怎麽百年不見,寧虞竟然更加混賬了?

易雪逢被氣得直按胸口,寧虞也懶得理他,直接一擺手,示意他滾。

技不如人,易雪逢又不能上去咬他,只好抓着發尾風一般跑了出去。

懷塵正在外面等他,瞧見他這麽一副狼狽樣吓了一跳:“小仙君,發生何事了?”

“沒事。”易雪逢胡亂将頭發撥到背後,沒有多言,而是扒着水榭的門框,小心翼翼地往水榭裏看。

寧虞再次轉過了頭盯着窗外的湖面出神。

這副不設防的模樣讓易雪逢心稍安,他蹲在地上,輕輕地從指尖傾瀉出一道細微的靈力,偷偷摸摸地朝着寧虞所在之處繞去。

懷塵更加駭然了,早就傳聞蠻荒寧劍尊心狠手辣冷漠無情,方才小仙君還被吓得狠搓袖子,現在怎麽這麽膽大妄為敢用靈力襲擊劍尊?

易雪逢正打算将切雲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回來,誰知寧虞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在那道靈力悄悄探向他後腰時,他突然頭也不低地一把握住了那條細弱的靈線。

易雪逢見狀,立刻撤手靈力飛快逃走。

但是他現在的修為實在太弱,還沒跑幾步,便被一股如洶湧浪潮似的靈力卷住了腰,直接騰空飛了起來,那風騷衣襟上碩大的珍珠被震崩了線,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懷塵尖叫:“小仙君!”

寧虞依然端坐在水榭中,透過竹簾的縫隙能瞧見他那雙猩紅眸中的冷意。

易雪逢艱難在半空穩住身形,能屈能伸道:“劍尊饒命,我知錯了。”

他認錯太快了,饒是寧虞有心責罵,一時間也被他這句話給硬生生堵了回去。

寧虞将靈力撤去,易雪逢直接淩空落了下來,落地時因腿軟險些踉跄着到底,被懷塵一把扶住了。

寧虞冷冷道:“再有下次……”

他還沒威脅完,易雪逢已經抓着懷塵,兔子似的跑了。

寧虞:“……”

易雪逢回到住處時,依然驚魂未定,現在的寧虞當真比百年前還要可怕,方才那兇悍的靈力纏在身上時,到了現在依然讓他渾身發顫。

不過靜下心來後,他又有些擔心,切雲是個嘴上沒把門的,若是一時口誤洩露了什麽,寧虞指不定要拿劍過來宰了他這個厲鬼。

“不行,得把切雲拿回來。”易雪逢一邊想着,一邊閉眸打算學昨日那樣将切雲強行召回來。

但是他連試了好幾次,切雲那道靈力像是被什麽禁锢着,再怎麽召喚都紋絲不動。

易雪逢張開眼睛,有些茫然。

懷塵一直在他身邊,看着他臉色變來變去,壯着膽子問:“小仙君是同寧劍尊鬧了不愉快嗎?”

易雪逢含糊點頭,不知是什麽意思,他突然靈光一閃,道:“你今日說寧劍尊住處已經安頓好了是吧?”

懷塵不明所以地點頭。

易雪逢道:“那他住在哪裏?”

是夜,依然陰雨連綿。

易雪逢一身黑色夜行衣,身若驚鴻從牆頭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長廊上。

寧虞的住處離他不遠,因劍尊喜靜,宋鏡笙也沒有安排多餘的人在旁伺候,只有門口兩個暗衛盡忠盡職地守着。

易雪逢輕而易舉地潛了進去,等到了一處窗戶旁,他貓着腰蹲在窗棂下,終于察覺到了切雲的一絲氣息。

“切雲?”

很快,切雲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傳來:“哇!爹爹!你終于來救我了!寧虞身上的氣息好可怕啊,他會不會把我融了重新鑄劍啊?”

切雲吓得連聲音都在抖,易雪逢胡亂安撫他:“別怕,我偷偷把你拿回來。”

切雲嗚嗚個不停。

易雪逢道:“就算你爹我丢了性命,也定會救你出虎口。”

切雲感動連連:“爹!”

易雪逢:“兒子!”

兩人相互傳音,含情脈脈。

下一瞬,切雲突然道:“爹,寧虞好像發現了你,現在去窗戶那了。”

易雪逢當機立斷:“兒子,你多保重!”

說罷,風似的掠了出去。

切雲:“……”

作者有話要說:塑料父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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