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混賬

桌上的紙鶴失去靈力後,安安靜靜歪在一旁,寧虞沉默許久,才終于将傳訊紙鶴捏起,漫不經心地将之往拇指上的儲物戒中裏塞。

只是儲物戒東西太多,他剛抹開禁制一堆東西突然嘩啦湧了出來,胡亂散了一地。

仔細看去,掉落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只雪白的傳訊紙鶴,那紙鶴的眉心還點着兩點朱砂,看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寧虞像是已經習慣了,随手一揮,無數紙鶴翩然飛起,嘩啦啦飛入了儲物戒中。

等到他将所有紙鶴都收了進去,才發現自己腿上也落了一只。

寧虞垂眸看了許久,才輕輕一點那紙鶴的眉心,一個清越的聲音從中傳來。

“師兄師兄,師尊又在偷酒喝了,在清潭這邊。他還塞給了我兩串甜團子要我向你保密,你說我要不要拿呀?”

少年寧虞的聲音還帶着點故作冷漠的青澀:“你讓他等着。”

“好的,那甜團子我可以先收了吃嗎?”

寧虞:“吃。”

而後,便是一陣沉默。

寧虞又來回聽了一遍,冷漠如琉璃的眸子有些複雜,似乎是懷念、又似乎是悲傷,不過他自來不會讓自己喜怒形色太久,只是片刻便恢複到了平日古井無波的冷厲。

關于蠻荒那抹幽魂之事清川君喋喋不休到了大半夜,寧虞又難得出了會神,擡頭看去,外面天幕已然有些蒙蒙亮。

易雪逢在房中睡得正熟,突然感覺一股寒意從床沿緩慢爬上來,像是幾根繩子飛快纏繞上他的四肢。

寒意源源不斷順着經脈蔓延,易雪逢直接被硬生生凍醒了。

他裹着被子瑟瑟發抖地爬起來,睡眼朦胧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夢還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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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房門被輕扣兩聲,寧虞冰冷的聲音幽幽傳來:“起身,出來。”

易雪逢:“……”

易雪逢揉揉眼睛,茫然道:“什麽?”

寧虞直接不耐煩了:“練劍。”

易雪逢滿臉懵然地看了看一旁的玉天儀——寅時才剛過一刻。

平日裏卯時起身,易雪逢都要反應一會才能清醒,更何況現在才寅時。

易雪逢直接想倒頭就睡,有些痛苦道:“我不想起,再讓我睡一會。”

這種撒嬌太過熟稔,寧虞眉頭一皺,卻沒多想,他又敲了敲門,道:“我數三下。”

易雪逢:“那再讓我睡三下。”

寧虞:“一。”

易雪逢抓緊時間倒回床上拼命想要入睡。

寧虞:“二三。”

易雪逢才剛閉眼,便被破門而入的寧虞直接揪着領子拖到了院子裏。

易雪逢身着單薄的中衣,站在地上身體還在左右晃着,似乎随時都能倒下去。

寧虞道:“把切雲拿出來。”

本來迷迷瞪瞪的易雪逢頓時清醒了,他飛快後退幾步,還沒消腫的手背在腰後,忌憚地看着他。

他剛才睡懵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昨日他膽大包天騙寧虞的事,按照寧虞睚眦必報的性子,肯定又要打他板子。

寧虞看出他心中所想,大發慈悲道:“暫時不打你,切雲你可以先收着,但是此番仙道大典你若是不奪得魁首回來,就把切雲還給我。”

易雪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乎擔心寧虞哄騙他,只是轉念一想,臨樊君飛升了,他不想切雲落到廢物林浮玉手上,也不必用“還”這個詞吧。

說的好像切雲本就是他的一樣。

不過寧虞雖然性格惡劣,但是從不食言而肥。

易雪逢沒有多想,反正不搶切雲他什麽都可以接受,他跑回房中草草披了件衣服,握着切雲劍出來了。

寧虞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旁小案放置着一盞燭火,将偌大個庭院照亮半邊。

易雪逢握着劍,皺着眉道:“劍尊要親自指點我嗎?”

寧虞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壺茶來,姿态悠然地倒上一杯,眸子擡也不擡,道:“你還不配我親自指點——今日先揮劍一萬次再說。”

易雪逢:“……”

“一萬?”易雪逢懷疑自己聽錯了。

寧虞道:“開始,背挺直,手握緊劍柄,用力揮。”

易雪逢本能按照他的話擺好姿勢,還是不可置信地偏頭道:“劍尊?劍尊!我真的要揮一萬次?你确定沒說錯?我覺得一百下完全可以的。劍尊?義父!”

寧虞不耐道:“揮,再說廢話加一千。”

易雪逢:“……”

易雪逢悲憤地開始揮劍。

切雲還在睡夢中,被易雪逢硬生生晃醒,他兩眼發直地感受着耳畔呼嘯的風聲,懵然道:“爹,你做什麽呢?”

易雪逢看着一旁漫不經心喝茶的寧虞,恨不得把劍揮到他身上,但是又沒這個膽子,只好滿臉屈辱地繼續揮劍。

“練劍。”

切雲沉默了片刻才道:“我還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

易雪逢:“他是那種說說就算的人嗎?我的手好酸——當年他讓我練劍也沒這麽狠心過啊,一萬次揮劍,他怎麽不把我胳膊卸下來?”

切雲道:“那他當初是怎麽讓你練劍的?”

易雪逢在十三歲那年才拿到了切雲劍,在此之前用的都是寧虞給他削的木劍。

“……就差不多手臂這麽長,據說是雪山寒柏木削成的,我不太懂,師尊說那木劍是絕世好劍,稀罕的不得了。”易雪逢蹙眉,“你知道我師尊那人,什麽東西都覺得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那木劍根本沒有他說的那麽神,寧虞每日拉我起來練劍,他怕我喊疼,最多也是練兩百次的。”

切雲劍心道怪不得你劍術差得讓人想打你。

“所以那把木劍呢?”

易雪逢想了想:“斷了。”

切雲:“……”

切雲咬牙切齒道:“爹!你比林浮玉還要敗家啊!”

易雪逢不明所以,但是懶得問,他道:“你能把身體變輕一點嗎?太重了。”

切雲“哦”了一聲,将身體變輕:“你累成這樣,到底揮了多少次了?”

易雪逢:“七十八、七十九……”

切雲:“……”

易雪逢微微喘息:“這具身體簡直嬌生慣養。”

“你不也是嗎?”

易雪逢皺眉:“我哪有?”

兩人正要開始吵,寧虞突然擡眸,冷冷道:“風怎麽變了,不要偷懶。切雲,恢複原樣。”

切雲吓一哆嗦,立刻将方才減輕的重量恢複,易雪逢猝不及防,險些把手給折了。

易雪逢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沖上去把他啃了。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只過了百年,寧虞就變得這麽不近人情,比之前在歸鴻山時還要令人抓狂。

易雪逢幼時被人販子拐賣,歸鴻山秋滿溪遇到他時,他才五歲,瘦小的身體被關在一座精致的進籠子裏,被一群人押運着往蠻荒而去。

五歲的易雪逢極其乖巧可愛,就算穿着破爛粗布衣衫,小臉髒兮不堪,也能看出他成人後的貌美雛形,他抱着膝蓋坐在角落裏,像是一座精致至極的傀儡娃娃。

蠻荒同三界四境私底下有一條互通交易的道路,但是必須要穿過一片沙海天險才可進入,那處地方千百年來交換所需之人絡繹不絕,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交易的東西也千奇百怪,但是這一次還是頭一回送一個孩子過去。

車隊衆人渾身疲憊不堪,但是還是強行撐着往前方一望無際的沙海走去。

一個刀疤臉男人眯着眼睛看了看不遠處,擡手抹去額角汗水,朝後揚聲道:“再撐一撐,還有半日路程。”

身後仿佛沒了力氣的衆人聞言勉強恢複了些力氣。

後方的馬車上跳下來一人,匆匆走到刀疤臉男人面前,低聲道:“那孩子這兩日滴水未沾,若是不喂給他水怕是撐不到蠻荒。”

刀疤臉男人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沙海中水本就珍貴,要他們分給一件貨品,怕是誰都不願意的,但是那孩子是蠻荒一位大人物指名要的,他們也不敢輕易讓其死了。

刀疤臉一擺手:“給他。”

男人颔首跑了過去。

易雪逢抱着膝蓋縮在角落中奄奄一息,雙眼朦胧之際察覺到有人進來,掰着他的下巴喂給他一口水。

幾乎渴昏過去的易雪逢掙紮着抱着面前的水袋,小口小口吞咽起來,一滴都沒有浪費。

水流過刺痛的喉嚨到了身體中,他終于恢複了些許神志,張開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微微一颔首,小奶音已經變得沙啞無力:“多謝您。”

給他水的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句話會從一個孩子口中說出。

他對上孩子清澈明亮的眸子,突然有種無處遁形的無措來,他不敢多待,忙轉身跑了。

易雪逢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狹小的馬車中,輕輕舔了舔嘴唇上殘留的水漬,才抱着膝蓋再次睡了過去。

再次有意識時,車隊已經到了蠻荒邊界。

馬車倏地停下,有人掀開簾子走進來,易雪逢認出來人就是抱他離開的人,微微仰着頭,問道:“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我爹娘?”

刀疤臉男人似乎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孩子微微歪了歪頭。

他還太小,根本不知道一個人類孩子若是被賣到了蠻荒到底會經歷什麽,也根本不知道他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的父母了。

刀疤臉正要将籠子打開,突然悶哼一聲,胸口一陣血花散開,直接栽了下去,身體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臉上還殘存着不可置信的猙獰。

一個身着黑袍的少年躍上馬車,身姿潇灑緩慢進來,他看也沒看地上的屍體,徒手将籠子扯開,朝易雪逢伸出手:“來。”

易雪逢臉上落了幾滴鮮血,他茫然地歪歪頭:“你是誰?”

黑袍少年逆着光看不見面容,他似乎有些不耐煩,沒有回答,而是直接伸長了手,将易雪逢瘦弱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身體抱在懷裏。

易雪逢沒有反抗,他知道反抗無用,反而還會遭受更多的毒打,便安分地任由少年抱起他。

少年抱起他後,轉身出了馬車。

易雪逢在黑暗的馬車中待了太久,乍一出來見到陽光,眼睛頓時一陣劇烈刺痛,他還沒閉上眼睛,少年有些微涼的手輕輕捂着他的眼睛,為他擋住強烈的光芒。

易雪逢一愣,嗅着對方身上冷冽的香氣,有些茫然地思索這到底是什麽花香。

一個輕柔至極的聲音響起:“徒兒,你看這酒,五十年的桃花雪,歸鴻山沒有的……”

少年捂着他的眼睛,對着不遠處的人說話:“喝酒?喝什麽酒?整天喝都沒喝夠?別廢話,救了個孩子,你抱着。”

他說完,不等到回答直接将易雪逢扔了過去,男人連忙手忙腳亂接住他。

易雪逢這時已經适應了強光,微微張開眼睛,正好對上少年冷漠的臉龐。

少年寧虞玉冠束發,正皺眉垂着眸看着自己長劍的劍尖。

周遭已經全是馬隊衆人的屍體,他似乎嫌棄自己劍身上沾了血,四處看了一眼,才将視線落在易雪逢身上那破破爛爛的衣衫上。

易雪逢眨眨眼睛:“嘛?”

寧虞快步上前,直接暴力至極地撕掉了易雪逢身上僅存的半塊布,開始慢條斯理地擦自己的愛劍。

易雪逢:“……”

抱着易雪逢的秋滿溪嘆為觀止,将易雪逢裹在自己懷裏,感慨道:“徒兒,你還真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混賬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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