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禽獸

翌日一早, 秋滿溪拎着新買來的樹藤,打算找自家大徒兒試試看這樹藤到底趁不趁手。

辰時已過, 若是放在平常,寧虞早就在院中練劍了,秋滿溪疑惑地推開院門, 卻沒瞧見寧虞的身影。

秋滿溪滿臉疑惑,穿過院子将房門輕輕推開,小聲道:“徒兒?”

沒有人回應他,但是秋滿溪卻察覺到了內室有微弱的呼吸聲, 看來是還沒睡醒。

秋滿溪一邊詫異寧虞竟然賴床,一邊輕手輕腳走進內室,緩慢将床幔撩開一條縫隙。

等到看清楚床幔中的場景後,秋滿溪愣了一下, 才仿佛無事發生,緩慢又将床幔給拉了回去。

錯覺。秋滿溪心想, 一定是錯覺。

他面對着床幔做足了心裏準備,這才再次伸出手一點點将床幔扯開。

秋滿溪:“……”

床上的場景依然和他上一次瞧見的一成不變, 他那宛如兇獸似的大徒兒正躺在床榻上沉睡, 而他懷裏, 竟然還抱了一個人。

秋滿溪開始雙手合十,閉眸默念阿彌陀佛了。

寧虞長發披散在枕上, 瞧着比平日裏少了些淩厲,倒像是個人了,而易雪逢比他瘦弱一些, 整個人被他環抱着按在懷中,發冠還沒松開,斜斜歪在一旁,差點戳到寧虞的臉。

秋滿溪的手都在顫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寧虞睡了一晚上,酒勁已經消散了差不多,平日裏早起的習慣讓他很快清醒,察覺到身旁似乎有人,猛地張開了眼睛。

只是他剛一睜眼,後知後覺自己懷裏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樣?

他疑惑想着,無意地一低頭,便對上了易雪逢那張睡得正沉的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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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虞:“……”

寧虞雖然臉上依然面無表情,但是內心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天災人禍毀滅似的波動,半晌後,依靠他這一百多年來見過大世面的驚豔,成功地保持了冷靜。

他深吸一口氣,呼吸都在微微發抖,正要擡起顫抖的手一巴掌把人給拍醒,一旁的秋滿溪突然幹咳了一聲。

寧虞:“……”

方才瞧見易雪逢時寧虞都艱難無比地冷靜了下來,但現在被秋滿溪瞧見他這般不端莊的模樣,險些從床上跳起來,無比駭然地看着自家師尊。

秋滿溪用一種禽獸不如的眼神看着他,滿臉都是對他的失望。

寧虞氣急,正要反駁,秋滿溪輕聲道:“你把他吵醒試試看?”

寧虞:“……”

寧虞只好滿臉屈辱地緩慢起身,輕手輕腳地将易雪逢抓着他衣襟的手給弄了下去。

易雪逢昨晚撲騰了一夜都沒能逃脫開,破曉之前終于認命地睡了過去,他疲累極了,寧虞這般粗暴的動作竟然沒把他吵醒。

寧虞看着他眉頭緊皺,哼唧一聲把被子抱在懷中,翻了個身繼續睡了,這才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秋滿溪已經出去了,寧虞走下床披上衣服,在原地站了半天才面無表情捂住了眼睛。

片刻後,寧虞将自己收拾好,陰沉着臉走出了內室。

秋滿溪已經喝完了一杯茶,此時正在拿着新買來的樹藤,漫不經心地拍打着掌心,瞥見寧虞出來,他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啧啧道:“徒兒,你真有出息啊,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禽獸不如這個詞用在你身上都是誇你了。”

寧虞一言不發地就要出去,秋滿溪道:“你去哪裏?”

寧虞:“沐浴。”

秋滿溪:“……”

秋滿溪一言難盡地看着他:“人家都沒說什麽呢,你怎麽……唉。”

寧虞唇角抽動,強行忍着,咬牙切齒道:“我只是想起昨晚睡覺前沒有沐浴……”

寧虞有些潔症,每晚必須要沐浴才能入睡,昨晚他喝完茶正打算去沐浴時,困意直接襲來,狂風暴雨似的将他的意識整個卷了進去,再然後,他就不知道了。

雖然之前的事沒有絲毫印象,但是看自己穿的衣服就知道他昨晚根本就沒有沐浴,身體上的潔症立刻上升到了心理上,寧虞只覺得渾身發癢酥麻,若是再不碰水怕是要瘋了。

秋滿溪原本都想象到了寧虞一邊在沐浴,一邊哭着說“我髒了”的可怕場景,聞言頓時覺得自己想多了,他讪笑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任由他去沐浴換衣了。

半晌後,寧虞換了身衣衫,臉上的陰沉之色依然沒有消散,反而比之前更甚了。

秋滿溪見他回來,幹咳一聲,道:“和師尊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抱着人家小仙君睡覺?你脅迫別人了?”

寧虞咬牙切齒道:“在師尊眼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秋滿溪十分實誠地點頭:“是啊。”

寧虞:“……”

寧虞冷冷道:“我什麽都沒有做,是他主動跑我這裏來的。我是禽獸嗎,能對這麽小的孩子做這種事情?”

秋滿溪道:“事實勝于雄辯啊。”

寧虞:“師尊!”

秋滿溪幹咳一聲,但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大徒兒雖然大逆不道慣了,卻也不會禽獸到對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下手。

“那他為什麽會出現在你這裏,還……在你懷裏?”

寧虞面容扭曲了一下,很快就歸為平靜,似乎下一瞬就要看破紅塵剃度出家了:“我不知道。”

秋滿溪湊到他身邊嗅了嗅,片刻後詫異道:“你喝酒了?”

寧虞皺眉:“沒有。”

秋滿溪成天泡在酒壇子裏,對酒的氣息十分敏感,就算是寧虞把自己身上洗退了一層皮了,他依然能嗅到似有若無的酒味。

秋滿溪啧啧稱奇:“徒兒竟然會喝酒了,師尊我可以瞑目了啊。”

寧虞按着他的額頭将他推開,冷漠地重複:“我沒有。”

秋滿溪道:“你若是沒有喝酒,小仙君怎麽能近你的身而且你還沒有發覺?”

寧虞眉頭緊皺,恍惚間想起來昨晚他飲下的那一杯茶,味道似乎和之前有些奇怪,原本他還以為寒淮川的人換了新茶便未在意,原來那裏面竟然摻了酒嗎?

想通這一點後,寧虞猛地一擡手,在內室的罂粟劍倏地飛躍他掌心,被寧虞抓着就要往外走。

秋滿溪忙攔住他:“等等,你去哪裏?”

寧虞道:“找人。”

秋滿溪腹诽看你這氣勢根本不像找人,而是要砍人啊。

秋滿溪道:“寒淮川盛産美酒,指不定是哪個粗心的把茶酒端錯了,你不至于這點事就要殺人吧。”

寧虞站在原地半天,才被秋滿溪勸着坐了回去,滿臉寫着不開心。

秋滿溪正低聲勸着他,一旁的珠簾被人撩開,易雪逢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走了出來,他大概還沒睡醒,迷迷瞪瞪地喊:“切雲,我找不見衣服了。”

平日裏切雲總是會将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放在床腳的小榻上,易雪逢只睡了一個多時辰,整個人暈的走路都在打飄,他渾渾噩噩地在床腳一陣亂摸,沒有找到能換的衣服,便赤着腳出來找切雲了。

誰知切雲沒找到,将揉眼睛的手放下,就對上了兩雙複雜的眼睛。

易雪逢:“……”

易雪逢呆了一下,猛地轉身,一言不發地進了內室,似乎不想見人了。

秋滿溪笑容滿面地起身想要進去,走了兩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回頭似笑非笑地瞥了仿佛要立地成佛的寧虞一眼,柔聲道:“徒兒,沒聽到剛才小仙君說什麽了嗎,快去給他找衣服。”

寧虞:“……”

寧虞心道我佛慈悲不可殺生,面無表情地起身出去了,将門給摔得哐哐作響。

秋滿溪沒管他,自顧自進了內室。

易雪逢滿臉發紅,已經羞憤地縮在角落裏想要找地縫鑽進去。

秋滿溪走進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忍俊不禁道:“那裏不髒的嗎?快出來,師尊又不笑話你。”

易雪逢擡起頭發紅的眼睛看了秋滿溪一眼,讷讷道:“師尊什麽時候到的?”

秋滿溪打趣他:“你們還摟在一起親密的時候就到了。”

剛站起來的易雪逢頓時又蹲回了牆角,羞恥得不想露臉。

秋滿溪又耐心哄了他一會,易雪逢才滿臉通紅地起身,跟着秋滿溪走到了榻邊坐着。

秋滿溪道:“怎麽回事?來和師尊說說。”

易雪逢不像寧虞那樣叛逆,幾乎是問什麽就說什麽,他水濛濛的眸子有些可憐地看了秋滿溪一眼,開始熟練地告狀。

從寧虞往他嘴裏塞草,到逼着他吃山楂,還半夜三更跑去打他的頭,最後竟然摔了他最喜歡的茶具,一二三四事,簡直令人發指。

“……我只是想趁半夜過來打他一下,一報還一報的,但是誰知道他睡覺這麽不安分,直接抓着我就往床上帶,我衣服都沒有換……”易雪逢十分委屈,“都沒有沐浴的。”

秋滿溪邊聽着邊無聲嘆氣,他揉揉易雪逢的頭,問:“所以你就往他茶裏兌酒?”

易雪逢有些蔫了,沒有反駁地點點頭。

秋滿溪無奈地拍了易雪逢的手背一下,道:“你啊,怎麽越活越像個孩子了?這點小事還用得着半夜三更過來動手啊。”

易雪逢讷讷道:“可是,我打不過他。”

秋滿溪柔聲道:“傻孩子,師尊可以啊。”

易雪逢:“……”

易雪逢瞥見秋滿溪腰間別着的樹藤,不着痕跡打了個寒顫,許是昨晚寧虞昏昏沉沉那句“雪逢”讓他這段時間的怒氣瞬間消失了一幹二淨,見到秋滿溪想要打寧虞,他竟然有點不忍心了。

“師尊,算了。”易雪逢扯扯秋滿溪的袖子,小聲道,“我又不生氣了。”

秋滿溪道:“徒兒,你再這麽良善可欺下去,你師兄指不定還要得寸進尺。”

易雪逢不想繼續談論這個,擡手将發冠扯下來,眼巴巴看着秋滿溪:“師尊幫雪逢束發吧。”

少時易雪逢聰穎伶俐,只要看一遍幾乎什麽都能學會,但是唯一一個學不會的,便是束發。

他每天早上都要擡高手臂在自己頭上鼓搗半天,才能勉強束出一個歪歪扭扭的發髻來,寧虞又是随意不羁的性子,只要不披頭散發,幾乎全都由着易雪逢折騰,所以束發這事便只能落在秋滿溪頭上。

仔細算來,自從易雪逢及冠後,秋滿溪已經一百多年沒有為自己小徒兒束過發了。

秋滿溪輕輕撫着易雪逢柔軟的青絲,看着墨發從他之間緩慢劃過,眸中閃現一抹黯然。

易雪逢有些癢,不自覺動了動:“師尊?”

秋滿溪這才拿起發冠,為易雪逢束起發來。

易雪逢乖順地坐在榻上,歪着身子好讓秋滿溪更加順手。

秋滿溪輕輕勾起一縷發,從發冠繞過,用簪子将其挑了進去。

易雪逢等了一會,發現秋滿溪一直沒說話,他疑惑道:“師尊,怎麽啦?”

秋滿溪手又動了動,才輕聲道:“你以前的頭發,并沒有這麽軟。”

易雪逢渾身一僵,一直開心得晃來晃去的腳倏地垂了下來。

秋滿溪将最後一縷發完整的束好,才從後面捂住了易雪逢的眼睛,喃喃道:“雪逢,你怪師尊嗎?”

他在旁人口中聽說過易雪逢是如何入魔,最後又是如何慘死在誅魔陣中的,但是他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他最乖巧最聽話的徒兒在那到處都是惡鬼的蠻荒裏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他最害怕的時候,有沒有絕望地想着師尊什麽時候來救他,有沒有……哪怕一次,對他這個無用的師尊産生過一絲怨怼?

秋滿溪從來都不敢去想,因為只要這個念頭一動,仿佛是拿匕首刺穿他猙獰的傷口狠狠旋動一般,令他痛得呼吸都在顫抖。

而現在,易雪逢換了一具軀體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種懼怕和惶恐便驟然泛了上來。

秋滿溪想了許久,終于問出了口。

易雪逢微微回頭,眸子一如百年前那樣滿是孺慕地看着他,他輕聲道:“師尊是雪逢最尊敬的人,我永遠不會怪你。”

秋滿溪像是心中一塊巨石驟然落了地,砸得他心口有些痛,一時間又有些空落落的,讓他有種不真實感。

易雪逢轉身,張開手抱住秋滿溪的腰,柔聲道:“師尊是天底下最好的。”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

秋滿溪原本滿心郁色,被易雪逢這句話逗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眼眶有些酸澀,強行眨着被他壓了下去,道:“我的雪逢也是最好的。”

易雪逢彎着眸子沖他笑。

片刻後,寧虞滿臉菜色地拿着一套月白色衣衫一腳把門給踹開。

“林浮玉!”

易雪逢剛把秋滿溪給送走,還沒來得及回內室就被吼了一嗓子,他吓了一跳,回過頭來,正要說什麽,寧虞就直接把手裏的衣服迎面砸了過去。

寧虞冷冷道:“穿上,跟我走。”

易雪逢将衣服扒拉下來,瞥見寧虞,昨晚被他死死抱在懷裏的場景躍然腦海,他臉色有些發白,不知道是氣得還是羞惱的。

易雪逢艱難保持了冷靜,将衣服胡亂套在自己身上,幹咳一聲,道:“敢問劍尊,要去哪裏?”

寧虞還沒說話,不遠處便傳來一陣陣清脆的鐘鼓之聲。

等到聲音停止後,寧虞才道:“仙道大典要結束了。”

易雪逢一聽,這才連忙加快了速度。

片刻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房門,保持着五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走着。

剛出院門,易雪逢神識中猛地傳出一個險些把他給吵聾的聲音。

“哇!爹!”

易雪逢愣了一下,胡亂掃了掃,果真瞧見了依然蹲在草叢裏的切雲。

切雲朝他飛撲過來,眼淚汪汪地挂在他脖子上,哭得幾乎要抽過去了。

易雪逢忙撫着他的後腦安撫他:“啊,乖,不哭不哭了,怎麽了,被人欺負了?”

切雲哽咽着道:“你怎麽現在才出來啊,我在外面等了你一晚上,我捉的那七只蛐蛐已經鬥完了好多輪,魁首都決出來你知不知道啊你這個不孝爹!”

易雪逢:“……”

易雪逢心道壞菜,昨晚忙着應付寧虞,竟然把切雲給忘了。

昨晚易雪逢一直都沒有回應,切雲還以為他被發現了,不敢傳音給他,只能委屈地蹲在牆外等,誰知道這一等,就是一晚上。

切雲哭得幾乎要抽過去,易雪逢忙安撫他:“對不住對不住,別哭,回頭我買好玩的給你。”

切雲不聽不聽,繼續嚎啕大哭,頗有種易雪逢不認識到自己真正的錯誤就把自己哭斷氣的架勢。

易雪逢見勸不住,只好轉移話題:“你說鬥了一晚上蛐蛐,那魁首在哪裏?讓我瞻仰一下它的風采。”

切雲一聽,眼淚立刻收住了,他胡亂抹了抹眼淚,歡天喜地伸出掌心,将鬥了一晚上眼睛都要直了的魁首蛐蛐獻寶似的拿給易雪逢看。

“看!魁首!”切雲開心道,“蛐蛐之王!”

易雪逢毫無誠意地敷衍:“哇,好厲害。”

成功地将假哭的切雲給哄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 秋田doge黎、鎏山雪、眠燈、春風渡纏秋醉x7、山海墓碑x2、liliyangx2、蒼南夜語x3、青葙子-------、有人、落木祗言x3、鴿子°、你的球球、撒金碧桃x4 的地雷

感謝 春風渡纏秋醉、蒼南夜語 的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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