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代價

易雪逢被拐賣走時, 才三四歲,那樣的年紀根本記不得多少事,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抹朝着自己逆光而來的身影。

現在早已十幾年過去, 就算他勉強記得一點細節,也差不多忘了個幹淨, 所以在牧雪深說出這番話時,易雪逢給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茫然。

牧雪深輕輕一笑,柔聲道:“小雪逢,吾既然能在你神識中, 自然是能用眸中方法知曉你心中的感想, 不必掩藏,你還記得吾。”

最後一句, 他說的極其肯定。

易雪逢茫然的神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只是他涉世未深, 在歸鴻山中從未對別人真正生過氣, 還帶着稚氣的臉上浮現出的陰沉之色, 還是他跟着寧虞學來的。

牧雪深笑容更甚:“吾……”

易雪逢十分不客氣:“不要總是吾,我聽不慣。”

牧雪深脾氣十分好,并沒有計較易雪逢的冒犯,反而順着他的話換了個說法:“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

易雪逢沉默半天, 才道:“我師兄到底怎麽了?”

牧雪深怔了一下, 似乎沒想到他會先問這個,他看了易雪逢良久,突然偏頭笑了。

他道:“原來如此。”

易雪逢不明所以, 只能用眼神催促他快些回答。

牧雪深道:“他并無大礙,只是被停止了時間罷了。”

易雪逢一驚,看着牧雪深的眼神更加忌憚。

能操控時間,以及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他的神識,任意一樣都是易雪逢到死都觸及不到的修為,而這一抹幽魂卻能輕而易舉地做到。

“不必這樣看我。”牧雪深道,“你我現在同為一體,他是你師兄,我必定不會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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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雪逢不知這人來歷,聽到他這樣說也沒有放松警惕,在他看來像他師兄這麽厲害的人都會被控制,更何況是他,偌大個歸鴻山側峰只有……

他想到這裏,心神突然一動。

牧雪深一笑:“哦?秋滿溪?你覺得他能殺了我嗎?”

易雪逢心中更加恐懼,仿佛一只手順着經脈一路暢通無阻地握住他的心髒,讓他呼吸都有些困難——任誰被一個陌生的敵人這般看透心思,都會不自覺的心生懼怕。

牧雪深見他在原地僵直,似乎已經被吓乖了,他笑容更深,下半身仿佛虛幻的雪花飄舞,瞧不出他的雙腿,移動時仿佛幽魂漂浮一般,甚是駭人。

他圍着易雪逢飄了兩圈,手輕輕覆在易雪逢瘦弱的肩膀上,易雪逢渾身一僵,瞳孔發散着偏頭看他。

牧雪深将下巴放在手背上,懶洋洋地将整個身子的重量都落在易雪逢的肩上,但是即使他這樣懶散,易雪逢卻沒有感覺到任何一絲重量,仿佛趴在自己肩上的只是一片雪花。

“秋滿溪總是會壞我好事,唉,即使這樣我也不能殺了他。”牧雪深懶散地歪着頭,伸出手繞着易雪逢肩上的發梢,一下一下在手指上繞動。

他的動作微微牽動易雪逢的頭皮,讓他整個人都開始發起了抖。

這抹幽魂,竟然同秋滿溪有仇?

“幾千年前他傾盡全身靈力将我封印在蠻荒炎海,可是那又如何?我又活了下來。”牧雪深懶洋洋地說着令易雪逢渾身發抖的話,自己卻仿佛沒有察覺到易雪逢的懼怕,依然自顧自說着,“正道啊,可真是令人憐憫。秋劍尊明明還有一步便可得道飛升,卻為了那可笑的蒼生落了個修為散盡的下場,吶,小雪逢,你可知曉,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師尊現在修為如何?”

易雪逢強行壓抑住自己發抖的沖動,只是嗓音卻在發出時還是帶了些恐懼,他顫抖着道:“如……如何?”

牧雪深湊到他耳畔,用着幾乎是氣音的聲音道:“他沒有修為啊,現在的他只是一介凡人,只是因為當年那所謂的拯救蒼生的功德不老不死,神魂永世不滅。說來也是嘲諷,那時所有世人都道秋劍尊功在千秋,只是根本沒過多少年,他就被人徹底遺忘。”

易雪逢只覺得寒意從腳底一點點爬上來,身體也一點點沒了知覺。

牧雪深輕輕将放在他肩上的手放下,語氣中帶着些嘲諷和愉悅:“直到現在,整個三界還有誰記得那個千年前修為震天撼地的劍尊,其實名喚秋滿溪呢。”

易雪逢霍然回頭,兩行淚順着臉頰飛快滑下,在落到半空時猛地化為一顆冰珠砸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他死死看着牧雪深,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人有了實實在在的殺意。

牧雪深卻沒有将這點殺意放在眼中,他張開手,身形虛幻,仿佛一陣風就能輕飄飄吹散:“只有我,我還記得他,哪怕他将我軀體焚毀,神魂封印,我依然不想殺他。”

易雪逢死死咬着牙,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是不敢殺我師尊。”

牧雪深卻笑了:“這樣說倒也對,秋滿溪那樣的人,無人會想要将之摧毀,可是小雪逢啊,你知道這千年來你師尊曾自戕過多少次嗎?”

易雪逢愕然張大眼睛,眼眶中的淚水不受控制地飛快滑落。

“他曾經不知無數次地前去蠻荒炎海,妄圖縱身躍入那滾滾岩漿中毀去自己的身體,可是不行啊,功德又哪是這麽容易說不要便不要的?”牧雪深又笑了,他仿佛随時随地都能笑出來,天下之大不會有東西能令其為之動容,“所以他到現在依然活着,像是行屍走肉似的活了這麽多年。”

“我是孤魂野鬼,他是行屍走肉,哈哈哈,就算是豁達如秋滿溪,恐怕也是後悔當初為了那些人将自己毀成這樣。”

“我曾騙過他,說這天底下唯一能殺了他的,只有我。”牧雪深狡黠一笑,“他信了。”

易雪逢不自覺地後退數步。

牧雪深道:“他這麽執着送死,你覺得他會對唯一能解救他的我出手嗎?”

易雪逢突然朝他沖了過去,兩只顫抖的手一把掐住了牧雪深的脖子。

易雪逢從未這樣不受控制過,他俊美的面容上是前所未有的猙獰之色,渾身全是殺意地死死瞪着牧雪深,顫抖的手按在他脖頸的命門,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

“我要殺了你!”

而在他按下去的那一瞬,牧雪深驟然化為一堆雪花散開,讓用盡全力的易雪逢猛地一個踉跄,撲了個空狠狠摔在了地上。

牧雪深的聲音從後傳來,他重新化為身體居高臨下地看着狼狽的易雪逢,淡淡道:“十幾年前我托人将你送去蠻荒的虛無之地,他大概察覺到了什麽前去将你解救,而後将你養在歸鴻山這麽多年,可是那有如何,世間齒輪轉動如常,而你,也總會回到我身邊。”

易雪逢滿臉淚痕,面容上帶着一絲狠厲之色:“你到底是誰?”

牧雪深彎下腰,伸出手指在唇邊一點,聲音又輕又柔:“我說過,吾名喚雪深,只是個……”

被所有人遺忘的一抹幽魂。

“不要妄圖告訴旁人我的存在。”牧雪深看易雪逢幾乎有些瘋癫的模樣,怕他知道太多會承受不住,好心地留給他時間一個人靜一靜,他嘆息,“否則……小雪逢不會想知道後果的。”

突然間,易雪逢猛地張開眼睛,剛剛醒來時他瞳孔渙散,茫然地看着頭頂的床幔,半晌都未反應過來。

一只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寧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做噩夢了?”

易雪逢滿臉都是淚痕,呆呆地看了寧虞半天,才突然不受控制地發生大哭出來,一把撲到了寧虞的懷裏。

已經修了無情道的寧虞不能習慣這樣親昵的擁抱,第一反應便是将人給扔床下去,但是手已經捏在了易雪逢的後領處,身體卻像是不受操控一般,手掌竟然輕輕撫在易雪逢那全是冷汗的後頸,像是安撫一般極其輕柔地撫了撫。

易雪逢吓得在他懷中哭得幾乎斷了氣,等勉強恢複了些力氣能說話時,卻是口口聲聲叫秋滿溪。

“師尊……師尊,我要師尊……”

寧虞将他推開,見他似乎有些異樣,蹙眉道:“到底怎麽了?”

易雪逢已經不想做任何思考了,他抓着寧虞的衣襟,幾近乞求地看着他:“師尊呢?師尊……”

寧虞道:“師尊現在許是在睡覺……”

他還沒說完,易雪逢連衣服鞋子都沒穿,直接下了床,風似的跑了出去。

寧虞見他像是發瘋了似的,忙拿着衣袍追了上去。

易雪逢跑得極快,只是幾乎呼吸便到了不遠處秋滿溪的住處,他瘋了似的拍着秋滿溪的門,嗓音沙啞:“師尊!師尊!”

此時寧虞已經走了過來,見他這番癫狂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他走上前将手中的衣袍披在易雪逢身上。

易雪逢渾身都在發抖,就連寧虞為他披衣都沒有任何察覺,他一直抓着自己發梢上的各種護身符,眸子渙散仿佛夢呓似的在喃喃着:“雪……雪深,功德……不老不死,炎海封印……”

院落中已經傳來秋滿溪的腳步聲,易雪逢卻仿佛等不及似的,再次拼命拍了拍門,手掌都被拍的發紅一片。

“雪深……雪深,封印……炎海,不老不死,騙人……”

“騙人,師尊,炎海……”

他一直來來回回重複着這些詞,像是在拼命讓自己記住似的。

寧虞一直冰冷的眸中終于有了些別的情緒,那仿佛是擔憂,心疼,不過只是瞬息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一直念叨着的易雪逢口中重複的詞也越來越少,從剛開始一連串的詞,只是幾步路的功夫,竟然只剩下兩個。

“雪深……騙人……”

而面前的門終于被打開,秋滿溪迷迷瞪瞪地扶着門,揉着眼睛,含糊道:“雪,出什麽事了?”

易雪逢茫然看着他,蒼白的唇輕輕動了動:“雪……”

雪什麽來着?

仿佛有一只手一點點将他拼命想要記住的東西從腦海中抹去,最後只剩下一個毫無意義的“雪”。

易雪逢雙膝一軟,突然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而與此同時,一股徹骨的寒意仿佛水流一般,驟然灌入他的心口。

牧雪深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總是笑意盈盈的聲音帶了些冷意:“雪逢,你真是不乖。”

一瞬間,易雪逢茫然的眸子猛地張大,他一把抓住想要扶他起來的秋滿溪的手臂死死握着,指甲都陷在了秋滿溪的血肉中。

易雪逢像是魔怔了似的,飛快道:“師尊,雪深在騙你,你不可信他……他殺不……”

秋滿溪一愣。

易雪逢也愣了一下,他跪在地上,盯着秋滿溪看了許久,才茫然道:“我方才……說了什麽?”

秋滿溪不知有沒有聽懂,他心疼地摸了摸易雪逢不知是汗還是淚的臉龐,擔憂道:“雪逢,你是不是被夢魇住了?”

易雪逢迷茫看着他,半晌後才輕輕點頭,像是個精致的提線傀儡。

“好像是。”

只是這一句話的代價,讓他身體的心頭血消散了一半,被那徹骨如寒山之巅的雪水徹底取代。看小說,就來! 速度飛快哦,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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