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卡林格走上前去,穿灰藍色鬥篷的人卻退了一步。
他只退了一步,然後就穩住了身形。剛才的反應像是下意識的動作。
卡林格沒有走得太近,他在比較體面的距離停下腳步,将握刀的手移到身後,輕輕躬身:“賞金獵手卡林格,願為你效勞。”
對面的人擡起手,似乎是在用懸在掌下的靈擺偵測些什麽。
那人戴着深色軟皮手套,手套和寬大的袖口間露出一小截纖細的手臂,在林中幽藍色的照明之下,顯得皮膚格外蒼白。
猶豫一會兒之後,他終于收起靈擺,慢吞吞地摘下兜帽。
淡金色長發,淺綠色眼睛,鬓邊尖尖的小耳朵,清爽柔和的面部線條……竟然真的是精靈,黑樹村的常駐吟游詩人竟然沒搞錯。
精靈輕輕點頭還禮。卡林格盯着他,他卻不敢對視,只是看着卡林格身邊的草地。
“你……”精靈開口說話,聲音特別小,“你好。”
“你是法師?”卡林格問。
精靈點點頭。
“我怎麽稱呼你?”
精靈小聲說:“霧凇。”
卡林格左右看看:“哪有霧凇?現在可是春天。”
“不是……我是霧凇。”
好奇怪啊……卡林格琢磨着。
本來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從信件和通話來看,這法師顯然極為暴躁,見面之後,自己肯定免不了被當面辱罵……他倒不介意被辱罵,甚至還有些好奇。
現在情況和想象中不一樣……名叫霧凇的精靈挺有禮貌,甚至有點怯生生的,根本不像能說出“你老婆和你媽縫你三天三夜”這種話。
卡林格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也許山裏住了不止一位精靈?黑樹村的人也說了,他們很久以前也和山裏的精靈通過信,舊信與罵人信語氣不同,字體也不同。
為了确認,卡林格問:“剛才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霧凇只是點頭。沒吭聲。
“你用魔像傳話?”卡林格還是不信,于是再次向他确認,“是你用法術對某種媒介說話,然後由那個魔像傳遞出來嗎?”
霧凇又點點頭。還是沒出聲。這會兒,細腳球形構裝體不知道上哪去了,大概是法師已經又差遣它去別處巡邏了。
卡林格又問:“我在黑樹村看到一封信,信上說……”他回憶了一下信件內容,覺得應該省略一下罵人的話,“呃,信的主要意思是勸村裏的人別上山,別冒風險。是你交給村治安官的嗎?”
霧凇先是點點頭,又輕聲問:“馬洛和那些年輕人還好嗎?”
“馬洛是誰?”卡林格問。
“就是治安官……”
“哦。其他人都還好。我沒見到治安官,他家人說了,他的傷不要緊,但後來好像是又生病了還是怎麽的,所以還在休養。”
霧凇又是只點頭。卡林格心裏暗暗覺得有趣,這精靈也太神奇了!寫信和傳訊的時候可謂妙語連珠,現在面對面說話,怎麽連正眼看人都不敢了?
卡林格又向前靠近幾步,從精靈的肢體動作看,他顯然很想後退,大概又怕不禮貌,于是就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
距離更近之後,卡林格把聲音壓低些,面帶笑意地說:“霧凇閣下,很高興能認識你。你看,之前我就說過我的建議了,我是來工作的,你也是忙于處理這地方的麻煩事,所以咱們就合作一下嘛,好不好?”
“但是……”霧凇皺着眉頭,顯然是仍然不同意這個提議。
卡林格繼續說:“對了,我想先說清一件事。我沒有母親,也沒有老婆,如果我真被怪物撕成三百塊,恐怕也只能讓你幫忙縫。但你不用擔心,我敢來,就說明我心裏有底,我不會被撕成三百塊拖累你的。”
卡林格故意複述精靈的“好詞好句”,精靈不一聲不吭,臉上挂着尴尬的假笑。
哦,精靈的耳朵尖有點紅。
雖然光線昏暗,卡林格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這時,山林深處傳出一聲長嘯。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像是山獅,又比山獅的聲音更加尖銳。
霧凇擡頭看了一眼遠處,自言自語着:“我該回去了。”
他臉上的表情微妙地變化着,似乎是在做出某種艱難的決定。片刻後,他向身後的林地微微側身,回頭望向卡林格:“跟我來。”
卡林格聽話地跟了上去。“我們去哪?”
“就是……去我住的地方。都這時間了,外面不安全,你還是明天再下山吧。”
誰說我要下山了……卡林格快走幾步,想趕到精靈前面去,他帶着武器,可以承擔撥開礙事雜草的工作。
當他貼近精靈身邊,目光越過精靈的肩膀,卻發現精靈根本不需要他的幫助。精靈前方有一條微弱暖光連成的小徑,只要沿着它行走,就可以在密林中毫無阻礙地前行。精靈手中的靈擺也在發出同樣顏色的光,仔細看去,還有細小如露珠的東西在不斷滴落。
于是,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在密林中,卡林格左顧右盼,精靈微垂目光,只看着身前的一點點路。
卡林格問:“你住在山裏?”
“是的。”
“你一個人?”
精靈嘆了口氣。“以前我和老師一起在這裏。”
看他的語氣,這位老師不是死了就是扔下他走了……卡林格又問:“你的故鄉在哪?是西南森林嗎?還是約爾島?看你的長相像是西南那邊的精靈。”
“算是吧。”精靈既言簡意赅,又模棱兩可。
無論卡林格問什麽,精靈都是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卡林格看着他的背影,一路都在思考該如何逗他多說點話。
途中,他們又遇到過一次黑色怪物的襲擊。那東西身形巨大,有些像是山豬和食肉動物的混合體,它在森林裏橫沖直撞,擠斷了不少樹木,看到精靈和人類時,它發了瘋一樣地沖過來。
在霧凇擡手施法之前,卡林格先拔劍跳了出去,這次他沒有用彎刀,拔出了背上的闊刃劍。
開始霧凇還想阻止,但當他看到卡林格每一次攻擊的精準與迅猛,他就沒再出聲,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着。
當怪物的血噴濺過來時,精靈敏捷地向後躲了幾步。卡林格從屍體上拔出劍,揮臂甩了甩,笑盈盈地向精靈走回去。
霧凇沒有對這場戰鬥做出任何評價,只是靜靜掏出一塊布巾,遞給卡林格。
卡林格楞了一下,才明白這是想讓他擦幹淨劍刃。
“不用了,多謝好意。”卡林格直接把沾着血污的劍收入鞘裏,“這是一把比較特殊的武器,不會鏽,也不會越來越鈍,甚至故意用血養一養才好。如果拿它殺異界生物,殺得越多,劍就越來越好使。”
霧凇收回布巾:“哦,我明白。高等奧術援護類附魔,龍咬武器。”
“對,是叫這名字。你們法師就是博學。”
精靈露出淺淺的微笑:“這類附魔我也能做。只是手法上太麻煩,很久不做了。”
說完,他繼續轉身帶路。
卡林格一直在觀察霧凇,他隐約察覺到,霧凇的神色比剛才要放松一些了。
法師看到了獵手故意展露武力,看到了以近戰武器擊殺目标的血腥場面,但他反而更放松了?
是他覺得更安全了嗎?還是……他終于相信“這個人是真有點本事,不會很容易死”了,所以安心了一些?
又走了一會兒,前面的地形陡然拔高,形成一座立于山林上的斷崖。
崖壁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植物,更沒有任何依附其上的建築,精靈繼續朝着斷崖走去,一點沒有要繞過去的意思。
當他們足夠靠近斷崖,霧凇念了一句咒語,崖壁上漸漸浮現出一張流淌着銀光的法陣圖案。
霧凇把手掌按在圖案最低處,又喃喃細語了幾個音節,一扇青銅色拱形雙開大門出現在他們面前。
卡林格吹了聲口哨。原來這裏還真有法師塔啊,黑樹村的詩人竟然沒理解錯。
霧凇先走進大門,回頭示意卡林格跟上。
卡林格也走進去之後,大門眨眼間消失不見,崖壁外部恢複成了光禿禿的山石。
進門後的大廳極為空曠,上方是寬大的拱頂,牆壁和地面都是裸露的磚石構成,沒有地毯,也幾乎沒有家具,只有像是耗材的東西裝在木箱或麻袋裏,随意堆放在各個角落。
大廳中心有一口向下的天井,天井沒有護欄,站在旁邊能直接看到下方深處的各個樓層。樓層間以螺旋樓梯相連,樓梯邊緣也同樣沒有護欄,在螺旋空出的中心,懸着刻有魔法符文的石質浮碟。
霧凇邁上浮碟。不等他提醒,卡林格就自覺地跟了上去。
浮碟緩緩向下時,卡林格問:“這真的是個倒置的法師塔?下面才是塔頂?”
霧凇問:“黑樹村的人這麽說的?”
“不然還能是誰?”
霧凇說:“其實這是一個遠古時留下的遺跡,不是塔。都向下挖洞了,幹嗎非要說是塔呢……但我的老師确實把這地方叫做‘墜月塔’,他就願意這麽叫。黑樹村的人都是被他誤導的。”
“墜月塔?”
“哦……是這樣的。如果你從城市和附近村莊的方向望過來,在全年大部分季節裏,月亮落山的時候,都是消失在這座山身後的。老師以此為靈感,把這座遺跡稱為‘墜月塔’。”說到這,霧凇輕輕搖了搖頭,“我的老師和一般的法師不太一樣,是挺浪漫的一個人。”
提到老師,霧凇的話好像變多了。卡林格問:“你老師叫什麽名字?”
“夏勒·靜湖。”念老師的名字時,霧凇的語速放緩,語氣極為鄭重,“他基本是個隐士,你應該沒聽說過他。”
卡林格确實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從名字的風格上,他能分辨出這名字來自西南森林。西南森林更推崇神術,很少有精靈去做法師。
不同地域的精靈有不同的命名習慣,像卡林格這樣四處冒險的人,基本都能從名字分辨出對方的老家大概在哪。
浮碟停在向下的第五層。精靈帶着卡林格剛走下來,大廳一角的房間自動打開了房門。一只圓形長腿魔像從房間裏走出來,“頭”上還頂着一疊剛換下來的被單。
“今晚你在這裏休息。”精靈站在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房間一角是新鋪的床,還配有軟椅、衣架、書桌,床頭和牆壁上各有一個魔法光球,書桌上準備了一壺水和一份面包幹。
看着好像挺貼心的,但這房間顯然不是客房。作為客房,它未免太大、太空曠了。房間面積非常大,足夠寬寬松松擺下十張床,估計這裏以前是大書房或者倉庫,後來才騰空了東西,暫時讓人休息。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這座“墜月塔”本來就不具備迎接客人的功能。
卡林格走入房間,霧凇跟在他稍後的地方,大致給他講解了牆上光球的用法。那是個現成的魔法物品,不需要懂施法也能使用,其實卡林格早就會用了,畢竟從前他也和別的法師合作過,但他沒有打斷霧凇的話,而是微笑着靜靜聽他說完。
說完後,霧凇轉向房門,準備離開,卡林格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霧凇怔住了一下,緩緩回頭:“先生,下次你不要這樣突然拉住法師。不止我,對別的法師也不行……”
“抱歉抱歉,我有事情要說嘛。”
“我不是指責你,”霧凇說,“主要是因為,這樣太危險了。法師身上通常有防護類法術,你貿然和他們身體接觸,可能會有危險。”
他一邊說着話,卡林格一邊緩緩放開手。卡林格偷偷地确認了一件事:霧凇的反應速度非常遲鈍。
他比那些文弱書呆子人類法師還要遲鈍。
在森林裏的時候也是如此……卡林格搶在前面去攻擊那頭怪物,霧凇靜靜站在一邊。
這本身并沒什麽不妥,但憑卡林格的經驗來看,霧凇的反應速度顯然比其他施法者慢很多。
卡林格是經驗豐富的賞金獵手,他當然知道不能随便摸法師。法師中有不少神經質,有些會在身上藏被動麻痹咒語,還有些更喪心病狂的人會藏即時詛咒法術。
而經過剛才的事,卡林格能夠确認:這個精靈法師身上,并沒有預置任何防護法術。
不願意見人,不喜歡與人合作,行動略顯遲鈍,身上不準備被動防護術……對于一個精靈法師來說,這樣真的有點奇怪。
但霧凇确實是施法者,他會施展其他法術。所以……他到底為什麽會這樣?是覺得防護術沒有必要嗎?這座山林裏危機四伏,按說他不該如此松懈。
“你先別走,”卡林格故意用身體擋住精靈,“我還有事想和你聊呢。”
霧凇嘆口氣:“這座山的事?不用了……”
“在森林裏你說起過一個詞,‘異界感染體’,”卡林格說,“我知道異界感染體是什麽。很顯然,這座山上有來自深淵位面的力量,山上的動物正在被侵蝕,正在慢慢被改造成真正的深淵生物。如果放着不管,這種感染遲早也會波及人類。”
霧凇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卡林格聳聳肩:“怎麽?我可是賞金獵手啊,我當然知道深淵位面。”
霧凇又低下頭,繞過卡林格身邊。
“我沒有和你合作的打算。我得走了,請你休息吧。”
卡林格跟在他身邊:“聽說墜月塔最下方有個半死不活的遠古惡魔。是真的有嗎?”
對這個問題,霧凇回答得倒幹脆:“沒有。”
“是沒有惡魔?還是沒有‘遠古’惡魔?還是雖然有惡魔,但不在墜月塔下面?”
霧凇沒有回答。他走出房間,微微躬身致意:“明天上午魔像會叫醒你,然後我送你下山。”
卡林格一手撐着門框:“等等!你還沒告訴我茅房在哪呢?”
粗俗的用詞讓精靈皺了一下眉毛。他向走廊盡頭指了一個方向,踏上浮碟,緩緩下降到深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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