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卡林格來到半山腰,坐在刻有警示語的石墩上,将彎刀與手斧平放在面前。

他打開裝藥粒的絨布袋,又打開裝血的玻璃扁瓶,聞了一下。

“哦,渡鴉血,”他皺了皺鼻子,“真帶勁啊,不愧是搞死靈學和異界學的。”

死靈師們常常要用血液作為施法觸媒,外界都以為他們會抽人血,其實根本不是這樣。人血作用有限,最高效的施法觸媒是渡鴉或夜枭的血液。

“幸好你很體貼地準備了血液,不然我還得先去抓小動物。”卡林格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把藥粒分成幾份,一些擺在武器刃上,一些捧在左手手心。

他是不會割傷自己用自己的血的。肯定不會。

藥粒血接觸渡鴉血,在武器上慢慢融開。彎刀被染紅時,卡林格嗅到一股不太對勁的氣味。

那味道并不常見,但它激起了卡林格遺忘已久的某些感受……他一時有點懵,又把血液繼續倒在左手掌心的藥粒上,繼續觀察着。

藥粒先是分解為粉末,然後徹底與血液融為一體,黑紅色的血顏色變淺,灰白色的藥粉變暗,最後融合成琥珀色半透明的柔滑液體,從性狀上看,還挺像保養武器用的油。

與皮膚接觸的藥劑散發出更加強烈的氣味。同時,武器上的藥劑也已經轉化完畢。

卡林格“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他看看手掌上的溶液,又左右晃頭嗅了嗅周圍。他想起來了,他認出藥粒的成分究竟是什麽了。

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又改為盡量淺淺地呼吸,最後又還是忍不住深呼吸了一次。最後他面色糾結地揉搓着雙手,把剩餘的溶液塗在衣服上。

其實脖子和臉暴露在外,理應也塗上一點,但他決定還是不要了,如果頭面部塗上這東西,他怕自己在戰鬥時受影響會分神。

這股味道十分濃烈,濃到占據了他周圍極大的空間,令他有一種被暈眩之物包裹的錯覺。

如果他事先知道渡鴉血和藥粒的成分,他可能不太想同意這個方案……但現在也來不及了,而且這藥劑确實有效,肯定能成功吸引大批感染體。

想着藥粒可能的成分,卡林格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他在賞金獵手這一行裏小有名聲,平時很少污言穢語,這年頭粗俗的傭兵會惹人讨厭,态度友善得像個騎士一樣,才能得到更多信賴。

但今天他實在忍不住,不得不情感流露一下了。

流露完之後,他聽到森林深處已經傳來了窸窣異動,潛藏着的感染者已經聞到味道了。

“霧凇啊霧凇,”卡林格自言自語着,把斧子別在腰後,拿起彎刀,丢掉了刀鞘,“唉,這該死的味道也不能怪你。如果你把藥給黑樹村的人,或者給其他獵手,他們可能什麽也聞不見……”

幾秒之後,四下到處都是低沉悶雷般的喉音,遠處,還有尖銳瘋狂的尖嘯聲此起彼伏。

“多虧了這股味道……霧凇,不用你自己坦白,我已經知道你是什麽了。”

在卡林格自言自語的時候,幽暗的林木間亮起一雙雙血紅色的眼睛。

卡林格用力一揮彎刀,劃出一道銀色長弧,與此同時,數十只大小各異的怪物躍出樹叢,咆哮着向他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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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群驚起,樹木無風而動,野獸或怪物的聲音時近時遠……

黑樹村的人們站在田埂上遙望着山林,能感覺到山上正有大事發生。

村子裏,歡歌小屋一層坐了十幾個人,更多的人聚集在外面,有些三三兩兩小聲交談,有些皺着眉踱來踱去。

屋內落座的都是村中頗有名望的人,比如年事已高的村長,治安官的遺孀馬洛夫人,常駐吟游詩人,女店主,還有幾個中年人和與村長同齡的老人。

一個皮膚黝黑的胖婦女說:“精靈保護了咱們這麽多年,現在莫名其妙死了,山上到底出了什麽事,惡魔到底想幹什麽……咱們難道就這樣什麽也不做,只是等着?”

坐輪椅的老人說:“事情不對勁,不能貿然行動。比如說,精靈從前好好的,怎麽後來突然變得脾氣暴躁?”

禿頭中年人說:“上歲數了都這樣,性格會變。我媽年輕的時候也好好的,對我不打也不罵,老了之後天天和我吵架。”

“那是精靈,又不是你媽!”女店主說,“依我看,精靈脾氣沒變,他還是為我們好。你們都看過他寫的信,他那麽暴躁是為什麽?不就是因為怕咱們出事嗎?他不想讓咱們上山,怕咱們被惡魔害死。要是咱們不管不顧地上山去了,豈不是辜負了他的苦心?”

常駐詩人拿起魯特琴,撥弄了一下:“我媽說得對,但我得補充一些別的看法。”

“好好說話別彈琴。”

“好吧,”于是詩人又放下了琴,“精靈的脾氣沒變,他一直為我們好,這一點顯而易見。但問題是,死了的那個精靈,顯然不是幾百年前一直在山上的精靈。”

大家交頭接耳了一陣,然後齊齊看向他。顯然其他人也早有這樣的猜測。

詩人繼續說:“咱們都看過信,信上不僅語氣不同,連字體什麽的都變了,你們有人說是因為精靈被惡魔侵蝕了,還有的說是精靈歲數大了,其實哪有這麽複雜?這事不是很簡單嗎,顯然山裏有不止一個精靈啊。咱們村子一直都把精靈當什麽大自然的神靈看待,其實不是,精靈種族大多數生活在西南森林和約爾島,少數會在外漂泊,他們和咱們一樣每天要吃飯睡覺過日子。精靈也會死,獵手卡林格把他抱出去的時候,你們看到他的手了嗎?反正我看到了。他的手除了好看一點以外,和咱們的手也沒區別,中指側面還有拿筆形成的繭子呢。”

女店主輕撫兒子的膝頭,有點迷茫:“你到底想說什麽呀?”

詩人說:“我想說,這不是‘精靈死了’,而是‘又一個精靈死了’!山裏死了兩個精靈了!上一個精靈,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位,他為什麽突然杳無音信了?你們覺得是因為什麽?顯然是因為他死了。從他死了之後,惡魔開始蠢蠢欲動,這時愛罵人的精靈開始和咱們有聯系,罵人精靈雖然為咱們好,但一直特別生氣特別暴躁,這又是為什麽?顯然是因為他的長輩或者朋友死了,他光是對付惡魔就已經精疲力盡了,哪有心思跟我們客客氣氣?”

“有道理……”坐輪椅的老人捋着胡子說,“為了對付山裏的惡魔,已經死了兩個精靈了,不僅如此,咱們村裏也有人犧牲了。”

聽到這,馬洛夫人擦了下眼淚,擡起頭:“我丈夫病重的時候還和我們說過,他見到那精靈的時候,精靈的臉色已經很不好了。不過他還是很感謝那個精靈,精靈用魔法幫了他們,要不然他們得死更多兄弟。”

常駐詩人說:“現在,這個精靈也死了,外面來的賞金獵手又上山了。所以我們怎麽辦?我們就等着,等着獵人也死了,然後再找別的獵人來?”

人群中有人小聲說:“領主會想辦法的呀……”

“要是惡魔一直殺人,領主肯定不得不想辦法。那是以後的事了。問題是,現在咱們怎麽辦?你們看看這家店,歡歌小屋,最初是什麽樣子,現在是什麽樣子?還有你——”詩人看向禿頭中年人,“你女兒是藥劑師,兒子被外面的什麽教院直接邀請入學,去當法術研究者的學徒。他們倆從小就愛看各種藥劑圖鑒和生物圖鑒,其中有不少還是将近一百年前的古書呢,是山裏精靈送來的那批。再過幾年,要是你兒子成了大法師,你會把他叫回黑樹村嗎?回來之後,讓他到山上去,像那些精靈法師一樣保護我們?”

人們有些沉默,有些緩緩搖頭嘆息,也有幾個竊竊私語。

剛才那位黑皮膚婦女說:“我也覺得幹坐着不行,但是随便上山也不行。那個精靈說得對,咱們畢竟不是專業的,白白送死也沒意義呀。”

“我是這麽想的,”詩人站起來說,“咱們的村衛隊和年輕人上山,不越過半山腰的警戒線。如果遇到想下山的怪物,說什麽也要擋住它們。如果山裏獵人求助了,他也不用跑回村來,咱們能直接上去幫他。”

人們讨論了一下,都認為這樣可行。垂垂老矣的村長看向詩人,做了個“過來”的手勢,詩人蹲在他面前,他拍拍詩人的肩膀。老人說話有點不利索,但村裏人都能明白他想表達什麽。

于是,十幾人走出歡歌小屋,集合村衛隊成員,召集自願上山的年輕人。

不擅長戰鬥的村民裏也走出一人,是那個曾經因為私奔而昏倒在山裏的姑娘,她騎上馬匹,打算去城衛隊見哥哥,争取再找點人來幫忙。

常駐吟游詩人也參加了上山的隊伍。這次他帶了把防身用的短劍,沒帶魯特琴。但他不帶樂器渾身不舒服,于是就揣上了一只口笛。

一群人出發之後,詩人邊走邊默默想着:黑暗的陰影逐步蔓延,百年的和平岌岌可危,被保護着的人們下定決心,不再……

不再什麽呢……他大概是想表達“不再畏懼,但也要注意不能給人瞎添亂”。想寫得美一點,修辭還挺難的。而且這段史詩必須提到犧牲的精靈和帥氣的賞金獵手,真有點難寫。

想着這些,詩人的情緒愈發激昂。胸膛中充滿着某種東西,也不知到底是創作的熱情,還是戰鬥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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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霧凇會開着塔門,但卡林格并沒有中途回去休息。

有什麽可休息的,浪費時間,他根本不需要。

原本山林中有不少四足魔像,它們負責日常巡視,還負責分發安撫劑。山裏的感染體們會定期吃到霧凇做的藥粒,吃了之後,它們會感到飽足,老實一陣。

現在魔像全都不見了。霧凇說過,他會切斷魔像的法術連接,把力氣留着去施展別的法術。

感染體們大概也該吃下一頓“飯”了,它們嗅到了新的美味,而且這次的食物還沾染了渡鴉血……它們幾乎陷入癫狂,全部傾巢而出。

卡林格的身上也沾了血化開的藥粉,他和他的武器變成了珍馐美味,吸引着山裏所有感染體。

在它們一個接一個撲上來的是很,卡林格還特別留意了一下它們的模樣,有些生物還在轉化過程中,有些已經徹底轉變為深淵生物。

半半拉拉的感染體好辦。它們完全是瘋的,只會一個勁撲咬,被砍傷了也不知道跑。

卡林格的彎刀刺穿一只大型感染體的喉嚨時,它還沿着刀鋒向前掙紮,死活也想伸頭咬上一口,卡林格只好扭轉刀鋒,揮臂一振,怪物的頭顱飛入樹叢,徹底安眠。

對卡林格來說,比較難辦的是那些完全感染體。它們不太瘋,它們知道恐懼,知道跑。

起初它們也被味道吸引而來,但當它們靠近卡林格,卻不再進攻,而是扭頭奔逃。

因為完全感染體已經是深淵生物了,用人類喜歡的詞來說,就是低等惡魔。它們有了新的意識,新的行為模式,當它們發現敵人的威壓過于恐怖時,“美食”的誘惑就不算什麽了。

逃跑可比猛攻要麻煩多了。卡林格一邊應付身後無理智的怪物,一邊在林間追逐逃竄的低等惡魔。這樣的奔波持續了很久之後,樹林愈發安靜,冒出來的怪物越來越少了。

卡林格繼續巡視,并且故意制造一些噪音,凡是他走過的地方,已經遍地是怪物留下的血污。

他望向高處。樹木太茂密,他看不見天空,更看不見被森林遮蔽的遠處天際。

霧凇說在日落時會關閉塔門。卡林格沒法觀察天色,不知現在距離日落還有多少時間。

卡林格想過,要不然直接回去算了……現在殘留在外的東西也沒多厲害,應該只是一些膽子小、個頭小、擅躲藏的低等惡魔。論危險度,它們甚至不及那些個頭大的中度感染體。

即使這些小東西跑下山去,受訓過的士兵就可以對付。只要他們人數夠多,別害怕,認真點,一人對付一個應該沒問題。

但卡林格還是決定不能走,得把這些東西清理幹淨。

卡林格并不怎麽擔心黑樹村村民。他當然要盡可能保護他們,但他自認為這是出于賞金獵手的責任感,而不是什麽善良。如果黑樹村在有他的情況下還出現大量死傷,這事說出去肯定會敗壞他的職業名聲。

還有就是因為霧凇。霧凇都那麽千叮咛萬囑咐了,他要是殺不完山裏的感染體,以後恐怕就沒機會再聽一次霧凇罵人了。

卡林格身上沾滿了黑色的血,他一身黑衣,看不太出來,但鬥篷已經明顯越來越重。

他一把扯下鬥篷随手扔開,有些距離較遠的小怪物就順着鬥篷追了過去。畢竟他的鬥篷上也沾染着藥劑氣味,而且遠離他本人,想逃走的小怪物忍不住還是想去嘗一口。

鬥篷落進遠處灌木,激發出一陣尖叫。卡林格聽得清楚,那分明是人類的聲音。

于是他撥開枝葉,跳過灌木,迅速趕過去。只見鬥篷落在一片石頭與樹木形成的警戒标志之間,一群大小不等的多足小生物在旁邊爬來爬去,幾個民兵打扮的年輕人拿着劍和短矛一陣亂戳,還有幾個人騎在較粗的樹枝上,抱着一堆石頭朝小怪物扔。

卡林格兩步跳過去,幾下就幹掉剩餘的怪物。年輕村民們驚訝地看着他,他看村民的目光也十分驚訝。他沒想到這些人竟然上山了,而且還真弄死了一些感染體。

在其中一個年輕人想鼓掌之前,卡林格及時制止了他:“沒時間和你們聊天。聽着,既然來了,就幫我個忙。”

聽他這麽說,再加上剛才成功殺死怪物的成就感,年輕人們十分興奮。

卡林格拾起剛才那件鬥篷,用匕首切割成了一個個小塊。接下來,他找了幾個腳程快的民兵,把可以誘敵的衣服碎片散落在位于警戒帶上的數個地點。年輕民兵跑去找到所有上山的隊伍,把這一消息傳達給大家。

根據卡林格的布置,他們這些人埋伏在衣服碎片附近。殘存的小怪物受到藥劑蒙蔽,會優先注意到衣服,而不是真正的活人。一旦看到有怪物聚集,埋伏的民兵就将其圍攻幹掉。

卡林格特意叮囑了他們,幹掉目标就立刻撤開,直到下個目标出現。只可以在警戒帶外或警戒帶範圍內活動,絕對不可以走進山林深處。

這樣一來,村民們可以幫他幹掉剩餘的小怪物,而且也不會因為靠近墜月塔而被感染。

卡林格特意強調,這是精靈的遺言,請他們務必遵守。他接下來要去貫徹精靈的遺志,徹底消滅惡魔。

村民們一個個面色莊嚴,以祖先的榮耀發誓,一定會聽從精靈的叮囑。

布置完這些,又花去了不少時間。卡林格透過樹縫望向天空,原本湛藍的顏色已經變得暗沉,估計金紅色已經爬上了西方天際。

墜月塔的大門就要關上了。他必須在這之前趕回去。

霧凇要他直接離開,他原本是同意了。但自從認出藥粒化開的那股味道之後,卡林格就明确地知道:如果他不趕回去,霧凇就再也不能走出墜月塔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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