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魏俨趕到代郡,當夜三更出城,獨自候于荒郊,眺望遠處山岚之上升于深藍色夜空中的一輪皎月,身影一動不動。

沒片刻,在他身後方向,漸漸騎來兩匹快馬。到了近前,其中一人先下了馬,朝魏俨飛快行來,到了近前,對他納頭而拜。正是此前曾被魏俨放走過的匈奴千騎長呼衍列。

魏俨怒道:“你好大的膽,竟帶着人馬在邊境巡游!真到兵戎相交的一刻,你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

呼衍列叩拜:“少主人息怒。絕無滋事之意。實在是此前數次給少主人去信,奈何杳無回音,迫于無奈,這才想到以此來與少主人見上一面。少主人有所不知,王于上月屠和節慶之時遭到刺殺,胸口中了淬箭,幸而當時內穿護甲,這才僥幸逃過一劫,但也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愈。左賢王步步逼進,欲置王于死地,匈奴四大名族,除了呼衍家族忠于王,蘭氏搖擺,須蔔氏、何氏都聽命于左賢王。王亟需少主人回去助力!”說完磕頭。

魏俨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他又不是沒有子嗣相助,何必定要逼我過去?”

呼衍列回頭望向身後。魏俨随他視線轉臉,月光之下,看見另匹馬上的那個男子翻身而下朝自己走來。走的近了,漸漸看的清楚,對方黑衣麂靴,身形微微消瘦,雖然人過中年,但面容輪廓依舊挺秀,年輕時候應當更加俊朗。

此人自然也匈奴人,但若換上漢袍,風儀想必也是過人。

呼衍列起身後退了一步,再朝那中年男子行了個跪禮,呼一聲“我王”。

魏俨一怔。沒有想到這個和呼衍列同行的中年男子竟然就是日逐王烏珠屈。見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和他四目相對,神色漸漸地變得僵硬了起來。

月光之下,烏珠屈的臉色稍稍帶了點蒼白,他凝視着魏俨,眼睛一眨不眨,神情顯得激動了起來,忽然朝他靠了一步過去,叫了魏俨一聲“我兒”,朝他伸手出去,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掌。

魏俨後退了一步,淡淡道:“我并無匈奴人的父親。我父在我二十八年前出生之前,便已經去世。”

烏珠屈停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了回去,沉默了片刻,道:“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我。我此次冒險越境而來,也不是為了要将你強行認回。當年你母親确實是被我強行擄去匈奴的。我與她共處了三年,第三年,她終于懷上了你。她懷胎五個月的時候,當時大月氏叛亂,我前去平叛,只能将她留在東王庭。等我四個月後回來,我才知道魏經襲了東王庭,将她奪了回去。我曾兩次謀劃将她奪回,奈何魏經阻撓,我又去信求和,他也置之不理,反殺了我的使者。我考慮當時她快要臨盆,萬般無奈,只能暫時緩下,想着等她生完孩子,日後再尋時機将她與孩子一道接回。不想過後竟得到她難産而死的消息……”

烏珠屈頓了一頓,雙目之中隐隐有淚光閃動。

“我見到她時,當時也才不過十八歲。你的母親極美,我第一眼就被她打動。她是我的第一個妻子。她去世後五年,我才遵了父王之命另娶了呼衍家的女子,生了另外兩個兒子。你可以恨我,但你的母親,我知道她對我必定是有情的。否則她被魏經帶回去後,大可不必将你生下來。她卻生下了你,自己丢了性命!”

“這二十八年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你!早就想将你接回。奈何漢國匈奴對立,我亦身受掣肘,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年紀愈大,我愈發想你歸來,除了助我臂力,也是盼着我和心愛女子所生的兒子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兒,當年你母親剛懷你時,我便替你取過名字。你的名字叫做呼屠昆!意思是天空裏飛翔的蒼鷹。你并非漢人!你的父親是我,你便也是我們匈奴天空裏飛翔的蒼鷹……”

烏珠屈說着,神情激動起來,忽然面露痛苦,擡手捂住了一側胸口,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慢慢挂出了一絲血絲。

一旁的呼衍列急忙扶住他,轉臉對魏俨道:“少主人!王受傷未愈,冒險越境來此,只為見你一面,少主人竟鐵石心腸至此地步?”

魏俨神色緊結,整個人宛如僵石,盯着烏珠屈,忽然掉頭上馬,縱馬便疾馳而去,月光之下,身影很快就縮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了視線裏。

烏珠屈的咳嗽漸漸地停歇下來,掏帕擦拭嘴角血痕。

“王!少主人強硬至此,王為何不在漁陽散布少主人真實身份的消息?反而如此大費周折,甚至自己冒險越境?只要人人都知道少主人非漢人,魏家他自然不能再留了,到時除了投奔王,少主人再無別的去路!”

呼衍列神情焦灼裏帶着無奈。

烏珠屈望着魏俨離去的方向,慢慢地搖了搖頭:“我要的是兒子。不是一個恨我的仇敵。”

呼衍列沉默了。

烏珠屈出神了片刻,忽然問:“三年前派去服侍我兒的那個蘭家之女,如今可有什麽消息?”

……

每年這個時候,只要不逢戰事,鹿骊大會便會在漁陽城外的鹿骊臺如期召開。

不僅僅只是為了一戰成名繼而平步青雲。畢竟,有底氣能站出來上臺的還是少數人。對于大多數中下層軍官和軍士來說,鹿骊大會更像是一場盛大的全軍娛樂活動,人人期待。更不巧的是,前年這時候,魏劭大軍在冀州打仗,去年這時候,他和陳翔争地。已經接連兩年落空,今年終于遇到了好時機。上月洛陽幸遜和青州袁赭他們打架,如今正打的焦頭爛額,魏劭閉門養病,病還沒好,出不了門,自然就把精力放到鹿骊大會這項全軍娛樂的大事上了。

還有三天大會就要舉行。從今天開始,不止漁陽,從範陽、涿郡、高陽、信都等各地軍營裏遴選出來的健兒也陸續抵達了,街道更加熱鬧,城裏民衆談的最多的,也是過幾天的大會。

他們感興趣的,除了看軍人比武,還有君侯家中的女眷。

每一次的大會,徐夫人必定親自出席,為比武的健兒們擂鼓助威。

今年君侯新娶了夫人。全城人都知道女君美若天仙。平日難得有機會見,那天想必女君會露面的。

有能夠近距離滿足眼福的好機會,豈能錯過?

……

魏劭最近很忙。

自從知道了和她睡覺的滋味之後,他的滿腦子就都是這件事了。

抱她一起睡覺給他帶來的那種銷魂的滿足感,甚至漸漸有點快趕上奪下一座城池後的成就感了。

老實說,最近他确實,沒空再去想自己以前怎麽讨厭她,怎麽恨喬家了。

即便不小心想起來,他也能很快就把那念頭從腦子裏給趕出去。

他最近只忙着想,怎麽才能弄出更多的時間好躺床上用各種姿勢和她睡覺。

可是幽州本來就很大,加上後來打下來的冀州,還有幾個月前新弄到手的并州,那麽多的城池,就算各地不出添亂的大事,每天随便需要他定奪的一兩件事,總還是有的,一起送到漁陽,到他手上就是一大堆了。

原來他在外打仗,幽州衙署裏的公文,就由魏俨處理。

魏俨若不在,有公孫羊和長史衛權。

可惜衛權被派去了晉陽。公孫羊最近又犯了咳嗽的老毛病。聽他坐那裏,咳的仿佛快把肺都給吐出來了,魏劭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逼他早晚到衙署報道。交給別人又不合适。他只能自己處理。

白天恨長,夜裏恨短,這是魏劭最近的深刻體會。

所以這天傍晚,當他終于從案牍裏解脫出來,走出衙署大門的時候,健步如飛。

早上出門前,他和小喬說好,晚上自己要早點回來和她一起吃晚飯的。剛才他被一件事情稍微耽擱了下,起身比預想的要晚了。

魏劭幾步下了衙署大門口的大石臺階,接了馬缰要上馬時,看到對面走來了一個貌甚美的年輕女人。

他見過這女人,表兄魏俨的一個寵姬。跟他好像也有三兩年了。就是不知道叫什麽名字。見她停在了自己面前,猜想是來問魏俨,徑直道:“我兄長這兩日應就回了。”說完上馬。

蘭雲朝魏劭躬身道:“多謝君侯相告。我名叫蘭雲。我不是來問魏君歸期的。他歸期也與我無幹了。他這次去代郡前,已經将我遣走,不要我了。”

魏劭看了她一眼。

魏俨身邊女人時常有變,魏劭也知道。這個自稱蘭雲的女人留的時間最久,所以他才有印象。

聽她這麽說,魏劭略微颔首,說了聲“你若有事,等他回來再尋他說。”說完打馬要走。

蘭雲道:“君侯有所不知,我來尋君侯,是要告訴君侯一件事。您的長兄魏使君,他對您的夫人有所不敬。”

魏劭微微一怔,坐于馬上,低頭盯了她一眼,眉頭随即皺了起來,聲音也變冷了。

“你可知道,胡言亂語,該當何罪?”

蘭雲道:“我之所言,句句是真。魏君罔顧人倫,肖想一個他本該呼為‘弟妹’的女子!”

魏劭雙眸泛出奇異的冰冷之色,盯了蘭雲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看你是找死,竟敢如此從中挑撥!”

蘭雲驀地跪了下去:“君侯若不信,可随我去。君侯見了一樣東西,便知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魏劭神色陰沉,沒有理會蘭雲,從她身旁繞過,縱馬而去。

他縱馬已經奔出去了數丈之外,忽然又停下了馬,慢慢地回過了頭。

蘭雲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去。

“若有半點不實,我必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魏劭冷冰冰的聲音在蘭雲耳邊響了起來。

……

魏俨去代郡,遣散了家中姬妾。現在只剩朱權和幾個下人還留着。

家中沒了主人,下人這幾日便陸續為私出門,只剩朱權一人。方才有人來叫朱權吃酒。朱權推卻不過,鎖了大門離去。

天色微微暗了下來。蘭雲以匙打開了門鎖,魏劭一語不發,大步朝裏而去。徑直來到魏俨那間卧房門前。

魏俨出門之前,卧房的門也反鎖。門上一只鐵将軍把守着。

他冷眼看着蘭雲摸出另一把鑰匙,順利地打開鎖,輕輕推開了門。

魏劭大步往裏走去,最後停在了一面牆壁之前。

牆壁之上,懸挂了一幅長條山水。運筆灑脫,意境空靈。

蘭雲點亮一盞燭火,端在手上,走了過來在旁照明。

魏劭盯了那副山水片刻,終于慢慢地擡起手,朝那副懸畫伸了過去。

他的神色異常凝重,手仿佛重比千鈞,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開了山水畫幅。

他面龐上的肌肉立刻僵硬。視線定在了牆上,身影亦如同凝固。身畔蘭雲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魏君最近和往常很是不同。召我陪寝少了。往往回來就自己入房不出,有時獨自喝酒。從前他并非如此的。我便疑心他看上了別的女子,故而平常多有留意他的舉動……”

她說着,神情裏露出了一絲怨艾。

“那天晚上,魏君歸家,先是獨自在庭院中獨自飲酒,不叫我們作陪,後來忽然獨自回房閉門,他卻忘了将窗閉嚴,我心中疑慮,悄悄潛到了窗下,窺到他于牆上畫了這幅美人圖……”

“從前有一回,我恰好在街上遠遠看到過女君一面。實在風華絕代,我一見難以忘懷。魏君畫筆又惟妙惟肖,我一見便認了出來。驚懼莫可言狀,我怕被他覺察,正要走的時候,竟然看到魏君……”

蘭雲頓了一頓,“我看到魏君撩起他的衣擺,對着牆便自己弄了出來……當時情狀,他如癡如醉……”

魏劭猛地轉身,擡手一把掃掉了蘭雲手中的燭臺。

燭臺掉落在地,随着一陣輕微的怪異響聲,滾到了牆角。

其時窗外暮色濃重,卻還能夠辨認人臉。

蘭雲看到魏劭雙眸冰冷,卻又仿佛有怒光閃動,面容猙獰,神色可怖。

盡管這是她所希望的。但真面對這樣的一幕,蘭雲依舊感到心驚膽戰,雙腿一軟,不由地便跪了下去,低頭不敢看他。

魏劭僵在原地,死寂的屋子裏,只聽到他粗重的喘息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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