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你對我這孽徒倒是情深義重, 怎麽,一個陽豐元還不夠?”

這句話在晏承書耳朵裏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他都懶得搭理這些腦補怪。

他身上的傷太重了, 沒注意到扶着他手臂的褚妄言動作僵硬了一瞬,才沉沉将他撐起,護在身後。

褚妄言召喚出長風,屹立在滿身是血的晏承書前面, 劍指金虛元:“這裏是天行宗, 你是天行宗的掌門, 卻在做着這樣的事, 你不怕你地位不保?”

“地位?”,金虛元不屑地打量天行宗的一草一木:“我告訴過你, 實力才是地位。天行宗現在便是讓我晉升實力的墊腳石。”

這話他曾無數次已無數種方法教導過褚妄言。比如天靈樹那一次, 他曾說凡俗界不過是一群修為低下的普通人,魔修橫行又如何,修仙界才是褚妄言該重視的地方。

金虛元或許是習慣了打壓褚妄言,一邊吸納魔氣,一邊還不忘将自己最近所做的事情解釋給褚妄言聽。

“你以為,我派你去凡俗界,真是讓你調查不破的事?”

“錯了。我是想支開你, 然後再對他們下手。”金虛元目光遙遙落在遠處代表身份地位的山脈上:“我會在下手的前一晚召你回來,等你在修仙界衆目睽睽之下回宗門, 第二日, 等着你的就是滿地屍體。包括我,也包括其他山脈的各位真君們。”

“你會成為我最佳的替罪羊。”

“在外期間, 你和魔修勾結, 回宗後, 為修煉魔功,借我對你的信任偷襲我,屠殺全宗弟子——你是我親自挑選的絕佳掩護。”

說不清到底是因為魔氣擴大了他心底的傲慢,還是他本就憋了太久,這一刻過于得意,才會肆無忌憚講出這種話。

晏承書難得喘息一會兒,在背後吃瓜,結果越聽越像是反派死于話多的流程。

他倒也沒急着打斷,背地裏加班加點偷偷吸收經脈裏的魔氣修補傷口不說,表面上還賣力瞪着金虛元,做出些憤怒表情,給足了金虛元觀衆應有的表情。

那些表情确實是給了金虛元極大的滿足感。

他勝券在握,能有兩個觀衆看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向頂峰,豈不快哉:“大徒弟,不要慌。即便你現在知道我本來的打算,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你剛從凡俗界調查魔修的事情回來,幾個月一無所獲,又在天靈樹場面露面,所有人都知道你回了宗內——到時候,殺了這些人的還是你。”

褚妄言冷冷瞪着他,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這讓他有些無趣,還是晏承書的表情有意思。

但晏承書不過是個外人,他更喜歡的,還是看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弟子變臉色:“你在凡俗界調查這麽久,應該知道京都雲家吧。”

見褚妄言還是那副表情,他也不惱:“雲家已經被滅門了,我指使雲岐幹的。”

金虛元的下巴朝晏承書揚了揚,惡意一笑:“當時雲岐的魔氣洩露了出來,不過他那時已經是煉虛境,凡俗界那群修仙者根本察覺不到。只有這個魔修小子仗着同樣修魔,感知到了那邊的動靜。所以他趕過去了。”

褚妄言的眼裏終于有了慌亂,護着晏承書那只手下意識抓緊晏承書的手腕,入手手腕細得驚人,像是輕易就能折斷。

他心頭越發不安,變了顏色,瞪着金虛元。

金虛元終于等到想要的情緒,哈哈一笑:“我看着他跟雲岐打,魔氣四溢,半個京都都是強橫的魔氣,這樣一下,便京都都知道有魔修在雲家殺人了。”

“你該感謝我,我看他要打不過了,還順手幫了他一把。”

“雲岐死了。”

“你後面這個,成了滅雲家滿門的‘真兇’。”

“可惜了雲岐滿身魔氣,本是我為自己準備的,便宜了他。”

晏承書吃着瓜呢,冷不丁被點名,手輕顫,當下在腦子裏炸了鍋:“不是!反派死于話多的環節為什麽要掉別人的馬甲?!”

他那麽大一個鍋呢!突然讓金虛元幹碎個大口子。

晏承書趕緊找補,反手握住褚妄言的手腕:“你、咳咳……你別聽他胡說,咳咳咳……”

喉嚨裏面又腥又癢,晏承書經脈還亂着,忍不住咳出了聲,但好歹把意思表達清楚:“他說的不是,咳咳咳……不是真的!”

“沒事,你不用說了。”褚妄言緊緊回握着他,語氣篤定:“我信你。你好好調息。”

晏承書:“我——”

再次被捏緊了手腕,褚妄言冷聲:“他是什麽人我最清楚不過,你是什麽人,我也都記在心裏。”

晏承書心想你知道個什麽!他還想狡辯,那邊金虛元再一次開啓了話多環節,還是朝着褚妄言輸出:“我教你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你這麽護着一個人。”

晏承書見解釋不清了,幹脆擺爛,借機在褚妄言手心寫字。

[我在修複經脈,給我一點時間。]

褚妄言只感覺到手心裏一頓難耐的癢意,勉勉強強辨認出來幾個字,心思全都亂了。

金虛元見褚妄言滿臉恍惚,還以為踩到他難堪的地方,笑着:“既然如此,你該謝謝為師替你尋的姻緣。你們當一對被人冤枉的苦命鴛鴦,只有彼此,誰也插不進來,豈不也是一段佳話。”

晏承書聽得夠夠的,滿頭黑線,幹脆不去聽了,沉默修複經脈。

能用物理手段讓人閉嘴,就不用費力氣去解釋這些莫名其妙的當面傳謠。

等終于能動,晏承書輕輕拉了一下褚妄言的手臂,待對方回頭,提氣飛起來,在褚妄言來不及阻止的眼神中,一頭紮進那源源不斷的魔氣流裏。

晏承書渾身一個巨顫。

剛修複好的經脈重新被沖散,他猛地噴出一口淤血。

“少典!”褚妄言提劍飛上來,在半途被金虛元擊落,撞擊在石階上,狠狠吐出一口血。

金虛元:“現在還不到你過來的時候,弱者。”

金虛元居高臨下,眼帶挑釁:“等你成為魔修,才會知道這樣的你不過是個蝼蟻。”

成為魔修?

褚妄言看着晏承書面如金紙的模樣,那頭他親眼見證寸寸變白的頭發在半空中散出淩亂的弧度,而他站在下面,眼睜睜看着對方痛苦,卻無能為力。

弱是原罪。

一如上次,他觸碰對方已經涼透的身體,倉惶無力。

只是那次他什麽都不懂。

他不知道他的無能讓他失去了什麽,在這個世界裏,弱小就只配一無所有。

他絕對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晏承書的痛苦,這一點他現在無比肯定。

晏承書本就與這一切無關,若非他天性善良,本不該卷入這一切。

這些原本是他的宿命,卻因為弱小,讓晏承書替他受過。

自責和偏執交織,兀地一陣狂風起,褚妄言的頭發被吹亂,半空中的魔氣像是受到牽引,搖搖欲墜地朝他而去。

晏承書不過一錯眼,便發現底下的褚妄言出了岔子,那雙向來穩重的眼眸裏,紅痕一閃而過,吓得晏承書趕緊開口:“褚妄言!你別聽他的!”

晏承書一陣暴喝,分心的下場就是被魔氣沖刷,再次吐出一口血,他顧不上,接着朝褚妄言喊:“你聽他的你就真回不去了!你清醒一點,你不弱!你可是年輕一輩中最強的那一批人!”

褚妄言聽到他的聲音,緩緩擡頭。那一瞬間,晏承書心間狠狠沉了下去。

褚妄言眼裏已經不再是一閃而過的紅痕,而是翻湧的血色,彌漫速度之快。

那雙眼裏飽含着複雜到讓人看不懂的情緒,晏承書無意探究,反倒是發現了褚妄言入魔的速度快得有些不正常。

他猛地回頭看向金虛元:“你對他做過什麽?”

“你果然很聰明。”,金虛元獰笑一聲:“既然是盡心挑選用來承擔這一切的人,必然是從小就培養的性子。秉節持重下深埋的偏執,是他入我門下,我日以夜繼種下的心魔。這樣,他現在入魔,才更真實啊。”

原來這才是他的後手。

看似逼逼賴賴,實則步步為營,逼褚妄言自己入魔,比別人強行灌注魔氣來得更天衣無縫。

這樣,哪怕最後剩下一個人相信褚妄言,願意幫他檢查經脈,也只能探查到褚妄言是自己入魔的。

金虛元從一開始就說過,他打算讓褚妄言來背這個鍋,所以這一連串的廢話,其實都是他的陷阱。

晏承書表情難堪,褚妄言現在的魔怔絕不是一日之功,光是說是說不聽的。

他只得再分出些心神,一只手朝下,将褚妄言身邊的魔氣吸到自己體內。

剛剛還魔怔的褚妄言不到半秒就反應過來晏承書在做什麽,還不待他伸手,便見金虛元将晏承書打落。

褚妄言表情巨變,沖向晏承書,卻在半路被金虛元的魔氣束縛,那無法掙脫的力量托起褚妄言,将他放到魔氣中。

褚妄言剛沾上魔氣,渾身便是忍不住巨痛,像是被泰山碾壓骨血,避無可避,粉身碎骨一般,渾身血脈爆裂,從皮膚滲出,連血液都要流幹了,卻還在清醒感受到自己的疼。

他終于明白晏承書從頭到尾所遭受的痛苦。

不止是現在,還有以往每一次救人。

晏承書都如他現在這樣,疼到入骨。

而他這個陰暗小人,為了試探,還在小綠的身體裏種魔氣,引誘晏承書去吸收……他真該死啊。

褚妄言的眼神幾經變化,最後化為深紅,那魔氣環繞在他身邊,再次洶湧地朝他體內灌去。

金虛元看着褚妄言吸收魔氣,眼底露出驚喜神色:“我當初收你為徒,便是看中你這難得的體質!若是入魔,事半功倍,根本不用像你以前那樣,為了修煉那點靈氣,苦苦掙紮。”

他騰空的身體緩緩靠近褚妄言,肆意打量,眼裏濃濃算計,毫不掩飾。

撲哧一聲。

金虛元低頭,便看見褚妄言的長風不知道什麽時候,插入了他的腹部。

“哈哈哈哈!”金虛元瞪大眼睛,看着褚妄言猩紅大眼睛,猛地抓住長風劍身,不管劍氣割傷手心,癫狂笑着:“想欺師滅祖?”

“還嫩了些。”他将褚妄言往後一推,輕易将他摔在地上,卻沒傷他:“無礙,為師可以原諒你的不敬。你已乖乖入魔,地上那個,我能留下他一條命。”

晏承書早看這老東西不對勁了,這一刻終于到達頂峰:“褚妄言!他忽悠你!他是打算騙你入魔,然後将你的軀體當做奪舍的殼子!他饞你體質!他根本沒打算讓你活着!”

那老狐貍哪裏是想給褚妄言潑髒水,他根本就是想占用褚妄言軀殼!

看到金虛元一步一步朝褚妄言走去,晏承書急得顧不上修複身體,強行伸手吸收天地間飄蕩的魔氣,一如當初在雲家強行吸收雲岐留下的魔氣一般,不管不顧,瘋狂鯨吞。

他放棄了活下去的念頭,專注看着褚妄言,朝褚妄言吼了一聲:“你給我老實當個修仙者,魔修站在世界的對立面,到時候你便孤立無援了!”

那漫天如海般遼闊的魔氣盡數灌注到晏承書的身體裏,白發紛飛,那雙清亮如紅寶石一般的眼睛裏閃爍着堅定的光芒。他像上古神獸饕餮,猛地吞斷魔氣來源,天行宗上空籠罩的不祥氣息被一掃而空。

晏承書徹底放棄讓陽謹默來殺他的想法了。再耽誤下去誰都活不了,還不如搏一搏,反正最後結局是補天就行。

至于誰補天……

一個連出門都要搞化名的男主,慫包一個。

還不如便宜他小花。

晏承書猛地吸納魔氣,一邊吸納,一邊經脈逆轉,強行提升修為。

這套操作他熟,他有信心用這種辦法進階,錘金虛元這個老東西。

在褚妄言絕望到肝膽欲裂的眼神中,晏承書渾身再次崩裂出鮮血,這一刻的他狼狽如厲鬼,卻是褚妄言再也不曾見過的至純至善。

褚妄言用盡全身力氣也沒能伸出哪怕一根手指,他眼裏屬于魔修的紅痕散去,數不盡的血絲暴起,看上去竟然也和魔修沒什麽區別。

他躺在地上,眼裏硬生生滾出血淚,無聲喊着:不要……

金虛元失去魔氣滋養,眼睜睜看着晏承書奪走他苦心孤詣數十載的心血,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連周身魔氣都沒維持住,用僅剩的靈氣怒吼了一句:“豎子爾敢?!”

陽謹默和雲不驚彙合後,将自己遇到晏承書的事情和雲不驚交流了一下。

包括那熟悉的藥香味。

卻不曾想,雲不驚從儲物戒指裏拿出來一塊褚妄言的玉佩。

那東西陽謹默認識,褚妄言從不離身,看得極為重要。

現在它在雲不驚手裏。

而雲不驚說,玉佩是和藥膏一起放在他身上的。

褚妄言認識那個魔修。

想起山巅之上那人奇怪的眼神,以及不還手的動作,陽謹默帶着雲不驚,一齊趕回了天行宗,打算找褚妄言問個清楚。

雲不驚修為低,兩人路上浪費了些時間,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去。

只是剛到半路,便聽見掌門蘊含靈氣的聲音,又驚又怒,似泣血一般:“豎子爾敢?!”

陽謹默心頭一跳,顧不得雲不驚,猛地提劍飛了過去,親眼看見白發紅眸,滿身鮮血,形如厲鬼的魔修漂浮在半空,一拳重擊在宗主的胸口。

宗主含血墜落,身體迅速衰敗。

褚妄言倒在一邊,雙目猩紅,瞪着那個魔修。

來不及多想,陽謹默自背後狠狠捅出去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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