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天

“二十五咋了，是個人就得老，活不過二十五，那叫夭折。”

——《武林外傳》佟掌櫃

謹以此文貢獻給垂垂老去的青春。

不要問我垂垂是誰。

【二〇一三年】

七月末，悶熱，像在醞釀一場雨。

周景背對着人群，站在公交車窗旁，車子偶遇高大梧桐的樹蔭時，窗上便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一貫不喜以濃妝示人。

飛眉，濃粉，貼着厚重的雙層睫毛，畫上熱烈的火紅嘴唇，像極了吉普賽女郎，那張臉下面，是濃妝遮不住的年輕身段。

車子在抵達江大站點前的最後一個交通崗耽擱了一會兒，東邊來的婚禮車隊和西邊來的送葬車隊将路口堵得水洩不通，雙方一邊灑着玫瑰花瓣，一邊揚着紙錢，各辦各的事，和諧的交錯而過。

什麽好日子？周景看看手機上的黃歷：農歷六月甘三，宜：嫁娶，移徙，安葬；忌：赴任，出行，動土。

黃歷這東西，究竟是人信了它，所以照做，讓它得以應驗，還是它左右了人，左右了一些因和果，所以得到了人們的信奉？

作為一名合格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她是唯物主義無神論者，偶爾迷信。

江大校門口今天反常的停了兩排不錯的車子，排列的工工整整，很有秩序。

學校裏今天也有婚禮或者葬禮麽？到站，周景被自己的想法幽默到了，将小挎包正到身前，兩手揣着褲兜，跳下車去，盛夏的風吹在絲綢背心上，難得有了一絲涼意，校園裏永遠有着與外界不同的安寧與清新。

清新是永久的，而安寧，卻是片刻的。

Advertisement

教研樓高高的臺階上衆星捧月般的走出一群人，認得的只有系主任，副校長，還有一個，是被簇擁着的那個。

膚白清瘦，短發微卷，白衣黑褲，金貴儒雅，居高臨下，目光沉靜。

周景微微仰頭，在列日強光下眯眼看他，那分明是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他久居加拿大。

“哪個班的？上課時間到處亂跑，還不回去！”許是在空蕩的樓前停留了太久，太紮眼，系主任發現了她。

周景也意識到自己最好不要再做停留，好在，妝這樣濃，應該沒人認得出她。

正欲離開，人群後面卻意外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主任，那是我班同學，我們大四沒課了，都在實習呀。”說完，周景聽見那女生高聲喊她：“嘿，周景！沒人跟你說過，穿成這樣影響校容校貌嗎？”

姚嘉怡，我~操~你大爺。

這回妥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周景了，尤其那個人。

她腳步一頓，看過去，那人像沒聽過她的名字一樣，面色無異，正與校領導寒暄，是當真已經忘了嗎？周景垂頭，海藻一樣的長發被太陽光曬得滾燙。

姚嘉怡是她的同班同學，胸好腿長，的确有點姿色，又是副校長的千金，平日裏好在學校裏搞些小特權，并且，自封了校花。周景不幸的成為了她的假想敵之一，就因為大一剛開學的時候，姚嘉怡看上的大四某學長，非但無視了她，還在升國旗儀式結束後向周景表了白，雖然，周景拒絕了，可自那以後，周景便成了她勢不兩立敵人，時時擠兌，三年來從未松懈。

只是……她什麽時候有這能耐了？足以影響到校容校貌？周景失笑，無心戀戰，專心走自己的路，走遠些，仍有只言片語鑽進耳朵。

“尚老師。”姚嘉怡嗓音黏膩，“您千萬別誤會，我們班同學，大部分都是有正經實習單位的，只是極個別同學，就不知道在哪裏做了，興許，是夜總會什麽的也說不好。對了，我的實習報告早就寫好了，現在交會不會太早？要不我的等等其他同學吧。”她刻意加重了那個“做”字，頗為得意，她的報告是父親利用便利，在校財會科蓋的公章，評語寫的漂亮，雖然她從不曾在那工作過。

“嘉怡！注意你的言行！”副校長低聲呵斥。

周景不想再聽她的污言穢語，加快了腳底下的速度，曬了這麽久，要脫妝了，她覺得自己，灰頭土臉。

最難釋懷的，是在最黑暗時遞給你火把的人，或者，在最黑暗時潑你冷水的人，那叫執念。周景的執念，便是在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候，移情別戀的初戀。

人常說，初戀是沒有結果的。

這話不對。圓滿的，破碎的，任何事，都有一個結果，若是你還沒看到它的結果，只能說，它還沒結束。

這不，他回來了，又出現在她的生活裏，看情形，還做了老師，直接高了一個level。

“周景你怎麽才來啊！”坐在階梯教室，胥冬冬給她遞卸妝水。

“路上堵得很。”周景沒告訴她剛才的糟心事，化妝棉擦掉厚重的粉底和眼妝，皮膚都擦的發紅了。

冬冬和她的緣分很深，已經做了六年的同學和室友，知根知底，無話不說。

姚嘉怡也到了，就坐在周景前面隔一排的位置，那張揚的樣子，像只早上多下了個蛋的驕傲母雞。

她正在宣傳，興沖沖的，說今天來上公開課的老師，年輕帥氣，才學過人，作為麥吉爾大學的高材生畢業，那學校的入學标準是出了名的苛刻，又向來以高淘汰率聞名，知名校友裏竟然還有白求恩，我們學校與麥吉爾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她自豪的程度，好像當媽的誇耀自己家兒子，揚眉吐氣。

繼而又講到了背景，說此人後臺很硬，一下子就帶來了二十個中啓集團的實習生名額，若是牽上了這條線，我校的人才輸出就算打出名聲了。

于是又說到了中啓集團，那是華東，華北，乃至東北地區，地産界，商場，以及服裝零售業的霸主，因中啓人才輩出，所以中啓人屢遭挖角，格外搶手，江大這樣普通到塵埃裏的大學，一整屆的畢業生去面試，都不見得能留下二十個打雜的。

周景默默的聽着，淡淡的肯定，她說的這個人，的确是自己熟識的那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出色到無法讓人忽略。

“嚯！”胥冬冬回望教室後排，說：“怪不得，今天有那麽多別的系的都來湊熱鬧，她說的這位神人是誰啊？”

卸完妝的周景露出一張素淨的臉龐來，許是剛擦掉口紅的原因，略顯憔悴，她漫不經心的說了個名字——“尚恒。”

“啥？你說誰！”冬冬錯愕。

周景那樣說起他的時候，那名字的主人已經登上講臺，調整好鵝頸麥克，将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黑板上，蒼勁流暢的好看書法，及時的解答了她的疑問。

字如其人，如氣質教養，那不是短時間內能熏陶出的東西，即便是從小規矩着都不一定能擁有。尚恒寫完了字，粉筆夾在指間，像夾着一支煙，他的聲音低而穩，從麥克裏傳出來——“好，上課。”

此節課主講兩個方面，留學考研和校外實習。他的演講天賦很高，幽默不着痕跡，且不吝啬于分享自己的求學經歷和工作經驗，氣氛一波接着一波被引向高~潮，他卻始終波瀾不驚，節奏把握得當，談吐穩健不俗，帶着與生俱來的吸引力。

周景無心其他，頭埋在書裏，從他講的種種事例中，剖析他的過去，內心變得感性又綿軟。

若是一堂課就這樣相安無事的度過，周景是有足夠的信心的，從此依舊同他形同陌路。

臨近下課，前排有個叫劉鵬舉的同班男生，遞來一個PSP，淩亂的纏繞着耳機的長線，叫她幫忙傳到最後一排。

她依舊埋在書裏，沒有轉身，憑着感覺往後一遞，松手。

然而，PSP卻沒有落在意料之中的課桌上。

周景眼疾手快，迅速勾住了耳機的一根線，下意識的那麽一扯，殊不知，那裏播放着的，是男生之間相互傳看的島國小電影，而且，耳機已經松動脫落。

那不堪入耳的聲音伴着下課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周景是真心想死的，而尚恒拿着卷起來的教案指着她說：“你，下課來我辦公室。”的時候，她預感到自己将會生不如死。

與此同時，連一向沒心沒肺的胥冬冬，都做出了個“你死定了”的表情來。

很棘手，她今天沒什麽時間同他敘舊或周旋，中午要赴的約有點重要，是他們共同的朋友，言世堯，說要帶未婚妻來給她認識。

要不一起去？言世堯是否也知曉，老朋友回來了？

周景這樣想的時候，正是午飯時間，辦公位裏空無一人，尚恒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扣着桌面，于周景，卻像淩遲。

看着她一副“你能把我怎樣”的樣子，尚恒很窩火，不過好在，她卸了妝，至少順眼多了。

“你倒是沒怎麽變，還是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尚恒終于開口。

“不是我的，千篇一律有什麽好看的。”周景是吃不得虧受不得冤的性子，當即頂回去。

“千篇一律？”尚恒一挑眉，在他記憶裏，這種事上，周景是有前科的。

周景後悔也來不及了，為什麽要多那句嘴，不禁感慨自己，在自我解放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正當氣氛謎之尴尬，門口響起了三聲溫柔的敲門聲。

一名孕婦，歪着頭，身着天藍色連衣裙，美如天鵝，笑盈盈的站在那，周景回頭，孕婦拄着腰驚訝的迎上前來，玫瑰色的嘴唇優雅動人，喊她：“小影子，你也在這，好巧啊。”曾經，他們都喜歡喊她小影子。

是啊是啊，古人不是老早就留下詩詞來告誡我們，人生何處不相逢。

周景動動嘴巴，一時間無所适從，終于扯出一個笑來，打招呼：“嗨，李諾。”終究沒能有些風度的說一句，好久不見。

李諾和他在一起，她是知道的，曾在他的臉書上看過他們的合影，只是沒想到，都有了孩子了。這是周景最害怕的場景，是她無數次的噩夢，尚恒帶着一家妻小，依舊是少年時飛揚閃耀的樣子，站在她面前，站在這與她再無瓜葛的另一端，冷眼看着她在無邊苦海中浮沉。

“你怎麽出來了？”尚恒為她扯了把椅子過來，問。

“又不是不能吹風，你第一天上班，我想來看看。”李諾就着椅子坐下，眼角眉梢盡是溫柔。

他們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周景覺得，她有點多餘，于是告別，“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尚恒喊住她，問：“中啓的名額留你一個，你做不做？實習工資不低，比……你現在做的穩定。”

周景今天煩透了“做”這個字，沒好氣的丢下一句：“不做，我有工作。”

“你那叫什麽工作！”尚恒的音調有些高，說完也覺得失态了，李諾摸着肚子一個勁的在背後拉他。

周景也一直壓着火呢，撂下一句“多管閑事”，頭也沒回，毫無留戀的走了。

顯然，今天在教研樓，他是故意沒認出她的，而且，姚嘉怡的話，他居然輕信了，當然，這些都無所謂了，他如今幸福圓滿，看着她的眼睛裏，只剩憐憫。

尚恒沒去追她，是被李諾攔住了，他摸着一鼓一鼓的太陽穴，煩躁，不過三年而已，她已經堕落到如此地步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嫌棄我畫的封面醜，已竭盡全力……

本文決定走，瑣碎風，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