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五十七天

下過小雪後的天還是陰沉沉的,不一會兒飄起了更大的雪花,周景一直在房裏磨蹭到傍晚才出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你弄成這樣,叫我怎麽下水!”她裏面穿着泳衣,披在外面的浴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修長的脖頸上點點紅痕卻難以完全遮擋住,一雙杏眼發起火來水汪汪的,好像一紮眼就能滴出水來。

“那怎麽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再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傑作,你要看看你幹的好事嗎?”尚恒兩手戳在浴袍的口袋裏,說着就要解開腰間的帶子,給她看自己後背的爪印。

冬冬她們三個在霧霭蒙蒙的硫磺味圓池中仰面賞雪,還叫了紅酒,十分惬意。周景坐在池子的邊緣,心虛的蹬水玩。

“怎麽不下來,可舒服了!”冬冬叫她。

周景笑的幹巴巴的,重新緊了緊袍子的脖領處,做出一副遺憾萬分的表情:“我來大姨媽。”

“那還真是可惜……”聽她睜眼說瞎話,尚恒從後面走來,一手還拿着手機,表情有些凝重,“我恐怕不能陪你們明天一起返城了,公司有些事,我得即刻動身。”

“你要走?”周景問。

“嗯,你們好好玩,所有花銷都記到我賬上,中啓常在這招待客戶,他們每月都會往公司寄賬單。”他說着,手裏又回了一條短訊,才擡眼問:“明天知道怎麽回去嗎?度假村有大巴車,我和經理說好了,他會派員工把你們送上車。”

“我陪你一起回去!”周景當即決定,“雪越下越大了,你自己我不放心。”

“哎,膩歪的時候能不能考慮一下我們三只單身狗的感受。”阿丹玩笑道。

“反正我在這什麽也幹不了。”周景笑着辯解。

冬冬一臉壞笑,“快回去幹你能幹的吧。”

尚恒自然不會把女友留下來供充滿無限怨念的單身狗們欺負,只得自己帶走,取車時卻被大堂經理告知,交通部門剛剛下發了通知,由于天氣狀況未知,高速公路已經封閉了。度假村在江市和臨市的交界處,路況已經到了封路的程度,走便道想必風險更大,唯一還能選擇的只有城際高速鐵路。

說到這城際高鐵,周景總算get到了總裁大人的短板,人生活了四分之一的他,對這代表着祖國鐵路事業高速發展的産物,只有一個認知——沒坐過。

周景懷揣着滿滿的存在感和自豪感,為他一一講解了如何能在互聯網上訂到兩張座位相鄰的票,如何在候車室一家子能占一排座位的老弱婦孺中博取好感且不被當成騙子,從而混上一個椅子坐,以及泡桶面的時候如何通過體感來正确判斷出飲水機接出來的水是不是開水。

結果,就是這麽個事事通,在列車抵達站臺的時候,由于乘車的人過于擁擠,格外機智的對尚恒說:“我從那節車廂上,座位上彙合。”

直接導致了,兩人雖同在一輛列車上,卻無法見面的局面。

周景盤腿坐在地上,失策的看着兩節車廂連接處,怎麽之前不知道,車頭還能連車頭呢?

而另一頭車廂裏落單的尚恒,獨自坐在這巨大的鋼鐵盒子裏,倍感落寞,還要不時的安慰小女友:經驗教訓使人進步嘛,你看,以後我就不會犯你這樣的錯誤了。

這倒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剛才還犯愁,有些事該着手準備了,她一直在身邊跟着倒也不是不能辦,只是感覺有些放不開手腳。列車啓動了,從車站緩緩駛離,他望着兩側飛速後退的速生楊,撥通了母親的號碼。

城際列車中間沒有停靠站點,直到抵達三江北站,尚恒才見到因為沒有座位而坐在地上,還大咧咧靠着不知誰的拉杆箱睡得正香甜的小女友,白日漸短,左拐右饒的出了車站,雪後的天已經蒙上一層橙紅的晚霞。

近幾年的天氣一直很反常,科學家預測的不是暖冬就是冷冬,總之沒有一個正常的冬,今年這場突如其來的雪更是叫所有市民都措手不及,廣播裏播報着屢次癱瘓的交通,就連一向穩重的鄭秘書,趕來接站的路上都不小心追了尾,車子的大燈險些撞裂。

周景一路上睡得迷迷糊糊,上了車就被尚恒放倒在自己腿上,大手蓋着她的眼,外套也貢獻給了她。他身上還有些風雪的氣息,聲音低低的和鄭秘書了解情況,一說話胸腔就要震動,而她的臉完全埋在他的肚子上,隔着薄薄的羊絨衫,暖融融的體溫逐漸傳遞過來,鼻腔裏都是癢癢的。

“喂,天這麽冷,你怎麽都不穿秋褲。”見他談完了工作的事,她捏了捏枕着的大腿上單薄的布料,懶洋洋的爬起來,用手扒了扒淩亂的頭發。

“不睡了?”他幫她把頭發掖到耳後:“我不冷,待會兒跟緊我,晚上還有別的事。”

“別的事?”心裏默默對手指,大晚上的能有什麽事,肯定沒好事,見他的神情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只得輕輕“哦”了一聲。

高聳的中啓總部大廈,唯有頂層仍然是一片燈火通明,通過他與鄭秘書兩人的對話,周景才弄清楚這些天讓他格外憂心的是怎樣一個事。

原來前陣子鼎華為拆借資金抵押出去的那塊地,兜兜轉轉真的被中啓收歸名下,折合了市價的1.2倍購入,鼎華得了不小的便宜,自然出手得十分幹脆。她記得尚恒說過,那是個建物流基地的好位置,卻不成想,他如今買下來,卻是為了幹別的。

股東們一直反對的,正是這個建圖書館的工程,圖書館,一個聽上去就清湯寡水的項目,雖說當地政~府允諾給予一部分補助,但與預算表上龐大的工程款相比,數額少到可憐,不值一提。讓他這麽着急回來的是,如今有人願意投資這個項目,卻被衆股東煽動着投到回報快的項目中去,在尚恒的詞典裏,就沒有功敗垂成這樣的詞。

“那塊地太荒了吧。”進到電梯中,只剩他們三個人的封閉空間裏,周景問,“物流基地呢?不蓋了?”

尚恒歪着頭,手指搓搓眉心,就着電梯內壁的反光板對上她的眼睛:“我們在臨市已經有一個更便捷的物流基地,而且,內部消息,三年內,大學城将搬遷到這個地址。”見她十分驚訝,于是輕笑一聲:“尚家從事文化事業三十餘年,這點風聲還是能知道的。”

這回連鄭秘書都微微驚訝起來,盡管他在工作上一向堅信老尚總這位接班人的判斷,并不代表茶餘飯後沒在心裏揣測過,一直以來,就算是不理解,也從未懷疑,直到這次這樁大買賣,他覺得即便是交到他一個秘書手裏,也能倒騰出一個比圖書館更賺錢的項目來,然而,老板還是要做,卻沒想到這裏邊還有這麽一個原因。

“牛逼。”周景笑眯眯的對他豎起一根大拇指。

尚恒皺眉:“好好說話。”他不在的這些年,她真是染上了不少壞習慣,從初初重逢時吐煙圈的熟練姿勢,到偶爾爆出口的一句髒話,盡管她已經很久不當着他的面吸煙了。“差不多的時候把煙也戒了吧。”他還是微微蹙眉的神情,一天往返臨市一個來回,風雪交加,疲憊難捱,一會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萬不能在這時候松懈。

“唔,好,你不說我都忘了我還有這個技能了,上回洗衣服,半包煙卷在上衣口袋裏被洗衣機攪了。”周景笑眯眯的說。

早早的失去母親,早早的獨立求學,于是她就這麽早早的練就了一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本領,極少對人許諾,極少相信別人的承諾,對人笑着的時候實則心裏是寡淡疏離,可就在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裏,讓那顆還未到二十五歲就已經死去變冷變硬的心重新活了回來,她鄙夷的發現,自己真是生了一副很沒立場的性格,回頭草說吃就吃了。就像今天他很累,行事一向不看人眼色的她竟然難得乖巧的點了頭,由着他說什麽是什麽。

還是那間會議廳,周景在一牆之隔的辦公室,窩在平日等他下班的小沙發裏,翻着一本《葡萄酒賞鑒》,停留在一頁很久沒翻過去。裏面看起來吵得很兇,她視線所及的兩位股東臉紅脖子粗,其中一位還摔了厚厚的一摞紙,紙張飛的到處都是,比今天的雪景精彩多了。該不會明天就宣布開股東大會投票罷免尚總的消息吧,她笑起來,不是沒有失敗的可能,畢竟那個毛頭小子年紀也不大,成天裝老成和這幫狡猾的老狐貍周旋,也真是難為他了。

正想着,那邊的尚恒突然站了起來,上身前傾拄在會議桌上,出現在她的視線裏,他一拍桌子,隔音太好,像一部默片,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周景一個箭步沖出門去,将會議廳厚重的對開大門撬了一個小縫,扒在門口觀戰。

然而,她并沒有聽到多激烈的争吵,多犀利的言詞,反而,他突然來了這麽一出雲淡風輕,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僅要把這個工程做起來,還要在周邊建立完善的生活休閑設施,即使将來光顧咖啡廳的顧客都是去蹭無線網和空調的,即使,深夜書館裏只是些無處可去的流浪漢。”他苦笑一聲:“我知道現在連做紙媒的都要退出商業舞臺了,你們一定覺得,以我們的立場,實在沒必要為了那些徒有的名聲死撐,但這個項目我不做,也會有別人來做,中啓最初只是個小工廠,給中學生做校服的,後來慢慢開始承包宿舍,餐廳,建實驗樓,體育館,這才涉及到地産,做了地産,才有了如今的中啓百貨,雲頂廣場,它會不會止步于此我無法判斷,我只希望它不忘初心,不要因為眼下要虧幾個錢而卻步,并且,不忘記自己的傳統。”他的音色原本就很沉穩,語氣并沒有多麽的慷慨激昂,這會兒淡淡的說了這麽一番話出來,反而震懾力十足。

桌面上是長久的鴉雀無聲,這時突然□□來一個聲音,竟是今晚一直坐在他身側,看了一場熱鬧從未發言的投資人代表。他深吸一口氣,沉靜片刻,問:“曾經也有過一位尚老,一直致力于文化傳播事業,他個人也是一位出色的書法家,家父對他老人家十分崇敬,你可與他相識?”

尚恒眸光一閃,随後緊繃的表情逐漸舒展開來,答:“是我爺爺。”

他并沒有打算在争論項目可行性方面過多耗費時間和精力,至于相關的數據分析,報告書上寫的會比他口述的更為詳細清楚,言盡于此,他交代參會的助理:“安排他們用晚餐,後面的事交給你了,我還有重要行程。”說完,在一衆人說欲說還休的精彩表情中潇灑的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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