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救她

陸明時怎麽會在這兒?

他何時來的?

莫非他全程圍觀了自己冒充女官,還不幹不淨地和羅錫文對罵?

孟如韞站在原地許久未動彈,仿佛連頭發絲都是僵硬的,眼睜睜看着他倆走到面前。

“真是好一個清貴之心,孟姑娘高論,沈某受教了。”沈元思手握扇子,笑眯眯地對孟如韞作了個長揖。

“當不得沈公子這番大禮,”孟如韞飛快垂下眼,連聲音也越來越低,“狐假虎威罷了。”

她半低着頭,又變成一副娴靜柔美的模樣,視野裏飄進一片靛青色的衣角,繡着松枝暗紋,在她眼皮子底下輕緩地飄動。

那袍角的主人出聲道:“好勢當借,如好風當乘,你不以之欺人,何來狐假虎威一說?”

他聲線清冷,縱刻意壓着,字句中也透着沉着的力道,不似沈元思那般親切,仿若寒泉過澗,鶴起破曉,銀劍淩風,讓孟如韞想起一切清晰的、鋒利的、沉着的事物。

十幾年後的陸都督聲音反而更加溫和,總在溫聲和語間要人性命,不似年少時這般不藏鋒芒。

孟如韞聽着他的聲音有些走神,陸明時只當她是窘迫,放緩了聲音道:“只你今日所作所為,日後可能會引起麻煩。對羅錫文,對長公主,你都要有所準備。”

孟如韞道:“欲解燃眉之急,我沒顧上那麽多,倒是連累了長公主的名聲。”

她可沒忘了,上輩子陸明時是長公主的忠實擁趸和登基後的肱骨之臣。如今她借着長公主的名頭在外胡作非為,他心裏應該是不太高興吧?

思及此,她偷偷擡眼瞧他,卻正撞進他專注打量的眼神裏。

正午的陽光照過來,一雙鳳眼微眯,纖長的睫毛半遮着琥珀色的瞳仁,可是深望進去,卻覺得幽邃不見底。

視線相撞,再躲,就有些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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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孟如韞靜靜地和他對望。

其實孟如韞并不怕他,十幾年後的陸明時看得久了都讓人覺得歡喜可親,何況他此時不過是個略帶鋒芒的俊朗的少年。

她不與他對視,是因為她還做不到在陸明時面前從容撒謊。她感激他,心疼他,甚至……或許也隐隐喜歡着他,當這些情愫透過一雙故人眼望着陸明時的時候——她怕他洞若觀火,一眼識破。

只是陸明時并沒有她想象中那麽機敏,他此刻盯着孟如韞瞧,不過是被她吸引,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兩眼罷了。

在他眼裏,孟如韞不過是一個見過兩面的人。是一個美姿首,性聰慧,又處處蹊跷的一個女孩。

兩人的目光正無言膠着,悄然打着機鋒,此時沈元思湊上來,肩膀一撞擠開陸明時,一張笑眯眯的大臉占據了孟如韞的所有視線。

“孟姑娘別聽他吓唬你,他這人無趣的很。我見過長公主,她人很好,不會因此事怪罪你,你放心吧。”沈元思甩着扇子說道。

陸明時自覺平日裏很能容忍沈元思,此刻卻突然有點不想忍了。

孟如韞笑了,“真的?那借沈公子吉言了。”

沈元思嘴甜,左一個孟姑娘右一個孟姑娘,三言兩語就和孟如韞自來熟了起來,愣是沒給陸明時說話的機會。他客套了半天,委婉邀請她同游,“我自小在臨京長大,論吃喝玩樂我可是行家,不如我們先去宜仙居吃午飯,他家的醉鵝可是臨京一絕,下午去南陽湖租個畫舫游湖聽曲如何?”

孟如韞飛快瞥了陸明時一眼,他沒有說話。

對尚未痛快游玩過臨京的孟如韞來說,沈元思的提議其實很有吸引力。只是她心裏覺得喜歡,也不能貿然答應,男女之防尚且不論,她不能與陸明時走得太近。

上一世她生前與陸明時毫無交集,孟如韞擔心若是此世牽扯太過,會壞了他的運道。畢竟他可是未來的五軍都督,君之肱骨,國之棟梁。

于是孟如韞輕輕搖了搖頭,“謝沈公子好意了,只是我今日只請了一個時辰假,出來買些筆墨紙硯,若是回去太晚,管事會生氣。”

“唉,可憐逍遙心,總被俗務累啊,”沈元思搖着扇子嘆了口氣,“那好吧,沈某就不叨擾姑娘了。”

沈元思與陸明時向孟如韞作別,孟如韞望着他們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長街。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陳芳跡才輕輕拉了拉孟如韞的衣角,“女官姐姐……”

孟如韞低頭看着這個身量比自己還矮一個頭的小孩,小聲說道,“其實我不是女官。”

“你是,”陳芳跡的聲音很堅定,“再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官姐姐了。”

孟如韞被誇得很開心,摸了摸他的頭,“行了,快回去吧,我記得官學府外出的規矩很嚴的。”

“姐姐于我是救命之恩,我當先向姐姐拜三拜。”陳芳跡說着就要撩袍子跪下磕頭,被孟如韞一把拉住了。

“別拜,我不喜歡。”

聽說她不喜歡,陳芳跡立馬惶恐了起來,“那我該如何報答姐姐?”

孟如韞裝模作樣想了一會兒,說道:“你學問好,當好好讀書,将來考取功名,到朝廷裏做個好官,為國為民,福澤總能惠及到我。”

“就這樣?”陳芳跡看上去有些失望。

孟如韞挑眉,“怎麽,你覺得很簡單?”

陳芳跡搖了搖頭,對孟如韞作了作揖,說道:“芳跡記下了,會謹遵姐姐教導。”

“記住便好,趕緊回去吧。”

陳芳跡走了兩步忽又停下,回頭問道:“姐姐剛才說,君子重節,當不為勢偃,不妄尊威勢。可我面對羅錫文的侮辱卻不敢拼死回擊,我是不是做錯了?”

孟如韞微微嘆了口氣,道:“聽過韓信的故事嗎?”

陳芳跡一頓,“聽過。”

“韓信寧受胯下之辱而不為一時意氣殺人,我說君子不懼威勢,非認同以卵擊石,或搏無謂的意氣。而是希望你心裏永遠不贊同恃強淩弱的做法,心裏的公道永不為權勢所熄滅。”

陳芳跡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又是一拜,“謝謝姐姐,芳跡明白了。”

終于把所有人都打發走,孟如韞渾身一松,覺得疲憊極了。她換了家遠一些的店買紙墨,又在隔壁糕點鋪子裏買了兩包青鴿喜歡的花生酥,今日青鴿沒跟過來,在寶津樓裏幫趙寶兒排曲子,肯定饞這口吃食了。

買完東西後,她還繞遠路到泗水橋逛了一圈,那裏是落魄文人的聚集地,很多人會在那裏擺個小攤賣舊書,也有賣文玩字畫的,運氣好說不準能淘到值錢的寶貝。但孟如韞不是內行,不敢下手,只随處看了番熱鬧,淘了兩本喜歡的書,同那薄臉皮的書生殺價時,那書生大概很少與姑娘家說話,紅着臉支吾半天,心裏不同意,嘴上已經應了。

孟如韞今天收獲頗豐,開開心心往回走。從此處回寶津樓要穿好幾條街,折兩三個胡同,孟如韞走着走着便有些迷路,直到越走人越少,景致越陌生,孟如韞算是徹底繞暈了,便想着原路返回,找個人多的地方打聽一下。

不成想一轉身,看見三四個身形高大又鬼鬼祟祟的男人,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孟如韞心裏“咯噔”一聲,拔腿就跑,可她一個弱女子能跑多遠,身後那幾人如狼似虎地追了上來,眼見着就要把她按倒在地,忽然飛來一截樹枝,呼嘯着劃破空氣,狠狠釘進離孟如韞最近那人地手腕裏。

那個男人猝不及防慘叫了一聲。

接着又是不知何處飛來的石塊,“砰砰”砸在幾人鼻梁和眼睛上,石塊不大,但是力道陰狠,打得剩下幾人頭破血流,逼仄的胡同裏慘叫連連,孟如韞驚訝過後不敢耽擱,沿着胡同一直往前跑,見岔路口就鑽,不知跑了多久,跑得她肺裏抽疼,遠遠瞧着胡同的出口就在不遠處,身後也沒有人追上來,她才漸漸停了步子,扶着牆一陣咳喘。

身後冷不丁出現一只手,把一只羊皮水袋遞到孟如韞面前,孟如韞先是一驚,待看清來人,又輕輕松了口氣。

“陸……陸大人……”

陸明時輕輕“嗯”了一聲,“新買的,我還沒用過。”

孟如韞接過水袋喝了一口,覺得嘴裏血腥氣上湧,不想當着陸明時的面吐出來,一咬牙連水帶血咽了下去。

陸明時看着她蒼白的臉色,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剛才那些……”

“是羅錫文,他一開始就留了個心眼,怕你诓他,所以派了個人跟着你,待查證後發現你真的不是女官,就派人來找你麻煩了。”陸明時淡聲道。

“這王八羔子……”孟如韞罵了一句,又克制住了後面的話,将水袋還給陸明時,對着他屈膝福了一禮,“剛才謝謝陸大人相救。”

陸明時把玩着手裏空了一半的水袋,口沿處還有孟如韞匆忙蹭上的一抹緋色口脂,忽然笑了笑,說道:“算上這次,我似乎救了你兩次了。”

“啊……确實如此,”孟如韞睫毛顫了顫,擡眼瞧他,斟酌着道:“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唯有……”

“唯有什麽?”陸明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唯有……”孟如韞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唯有大恩不言謝了。”

陸明時一哂,“孟姑娘倒是懂禮得很。”

孟如韞道:“陸大人是朝廷命官,人中龍鳳,我身份低微,确實沒什麽可回報您的,只能将此份恩情銘記于心,回去多向菩薩念叨,為您祈福。”

“不用了,你我這點小事,不值得驚動菩薩,”陸明時見她歇息得差不多了,臉色比适才好看了一些,說道:“我送你回去,有話問你,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不許撒謊。”

“好。”孟如韞正愁找不到回去的路。只是陸明時想問什麽呢?

“若你撒謊,就叫菩薩罰你一輩子沒有好姻緣,嫁個郎君頭生癞腳生瘡,如何?”

孟如韞“撲哧”一聲笑出來。

“事關你人生大事,”陸明時不知道她在笑什麽,曼聲警告她道:“孟姑娘,慎言。”

聽聞此話的第一瞬間,孟如韞想的竟然是陸明時頭生癞腳生瘡的樣子。她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忽有些羞赧似的收了笑,不再看他,清了清嗓子,“陸大人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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