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生氣
又過了兩三天,許太醫休沐出宮,孟如韞如約去看病針灸。
許太醫名許憑易,是太醫院裏的一等太醫,專擅內症傷寒之病,平素在宮中當值,每七天可以出宮休沐。像他這種名醫聖手,即使是休沐,也有不少達官顯貴延請他看診,但許憑易脾氣怪,統統都拒了,守在自己開的醫館望豐堂裏,專給窮人看診。
孟如韞到望豐堂的時候,許憑易正在給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乞丐看病,那小乞丐滿身傷,身上的破布料一撕下來,血腥氣立馬充滿了屋子。
“我來幫你吧。”見他手下幾個徒弟各有各的病人,孟如韞忙上前幫忙,用打來的熱水輕輕擦洗小乞丐身上的污泥和血跡,在許憑易給他縫合傷口的時候按住他的傷口防止他亂動。
許憑易忙完已是滿頭大汗,就着盆裏的水洗了把臉,看着昏睡過去的小乞丐道:“我給他用了麻沸散,能老實一會兒了。”
“他怎麽傷的這麽厲害,我瞧着……像是兵器所傷。”孟如韞端詳着小乞丐。
許憑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北邊逃難過來的,鑽狗洞進城被巡城的士兵發現,打成這個樣子。”
孟如韞皺眉,“現在入臨京城查得這麽嚴格了嗎?”
許憑易沒回答,用花椒鹽水洗過手後,拿出了針灸袋,對孟如韞道:“随我去內室吧。”
許憑易依舊是蒙眼為她施針,房中點了安神香,孟如韞有些昏昏欲睡。
“這段時間可曾咳血?”許憑易問。
“不曾。”
“可有胸悶難喘之感?”
“有。”
“睡前還是醒後?”
“都有,醒後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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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憑易又零零散散問了許多細節,最後下結論道:“你的病情不輕,但也不是治不好。日後要記得好好保養,不要思慮過重。”
孟如韞正要說什麽,忽聽頭頂風鈴一響,許憑易起身往外走,過了一會兒折回來,放下床幔,對孟如韞道:“我有朋友來訪,你先休息一會兒,一個時辰後我回來給你取針。”
孟如韞“嗯”了一聲,“許先生且自去。”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陸明時,他來找許憑易,是為了剛剛被望春堂救下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是從欽州過來的,本是欽州鐵礦虞長的兒子,他爹是管理欽州鐵礦開采的小官,半月前遭人殺害,只有九歲的小兒子逃了出來,剛好陸明時最近查兩淮轉運使徐斷與兵部左侍郎劉濯勾結的事,聽說這件事後,懷疑與徐斷的案子有關,就派親信沿途去找這個孩子,找了半天,只聽說望豐堂的人撿走了一個被打斷腿的小乞丐,所以陸明時親自過來看看。
“我沒見過什麽乞丐。”許憑易走到藥臺後,一邊給排隊看病的人抓藥,一邊頭也不回得答道。
“這麽說,是有人看錯了?”陸明時目光在前廳掃了一圈,落在許憑易方才來時的門上。
“或許是吧。”
“與其說是別人看錯,我更相信是許大夫沒說實話,”陸明時擡腿就往後門走,“你不交出來,我只好自己找了。”
“你站住!別驚擾我的病人!”許憑易高聲喝止他。
陸明時望着他,“什麽病人這麽神秘,還跑到內室去了?”
“我的病人與你何幹,你是土匪嗎?”許憑易沒好氣道。
“我是土匪,你第一天知道嗎?”陸明時笑得十分氣人,推開門就往內室闖,內室陳設很簡單,繞過屏風後只有一張青帳子床,帳子放了下來,隐約可見裏面有個人影。
孟如韞正半睡半醒,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風鈴聲,有人一把掀開了帳子,她睜開眼,正對上一臉震驚的陸明時。
“怎麽是你?”兩人同時出聲。
急急趕進來的許憑易高喝一聲:“陸子夙,你放肆!”
陸明時見孟如韞身上幾乎未着寸縷,只裹了件薄薄的裹胸,肩膀露在外面,胸前一片起伏。他不敢再看,猛得放下帳子背過身去,覺得眼前有點暈眩。
許憑易過來往外拖他,他沒反抗,像塊木頭一樣被許憑易連推帶罵地弄出內室,“哐當”一聲關在了門外。
“陸子夙啊陸子夙,這麽多年不見你越發沒個人形了,我的內室是你能随便闖的嗎!我都說了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如今倒好,你壞了人家姑娘的聲譽,你造大孽了你知道嗎!”許憑易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當場拿針把他紮成小人。
陸明時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她怎麽會在你房間裏?”
“誰?”
“就……孟姑娘。”
一提這三個字,陸明時眼前就晃過一片起伏的玉白,他悄悄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企圖讓自己忘掉剛剛看到的景色。
可憐陸明時虛長二十歲,還沒跟姑娘有過風月糾纏,如今不過乍見春色,又偏偏是孟如韞,震得他有些回不過神來。
許憑易聞言皺了皺眉,“你們認識?”
“嗯……見過幾面。”
“既然認識,等會好好跟人家姑娘道歉,閨閣名譽重起來能逼死人,你可真是……真是……”
“那她怎麽會在你房間裏?”陸明時擰眉問到。
正在氣頭上的許憑易不知怎麽就聽出了他的話外音,一向和氣儒雅的許太醫氣得拿掃藥草的銀藥帚砸他,陸明時未料到他會動手,閃躲不及,“啪”的一聲被砸到了腦袋。
“你個混賬東西!來望豐堂的人還能是因為什麽,自然是來看病的!”
陸明時這才轉過彎了,頗有些尴尬地“哦”了一聲。
許憑易拿紅綢蒙了眼,回內室去給孟如韞取針,陸明時在廳中正襟危坐了一會兒,眼見來廳中看病的人來來往往,心神卻都挂在後門處,坐了一會兒實在坐不住,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了望豐堂。
許憑易給孟如韞取完針後,又給她配好了藥浴用的藥草,将她送出內室,穿過外廳的時候,見陸明時已離開,許憑易又在心裏把這土匪罵了個狗血淋頭。
孟如韞倒是悄悄松了口氣,同許憑易道過謝後,戴上帏帽走出了望豐堂。
出了望豐堂沒幾步,就見陸明時站在長街中央,正負手望着她。
孟如韞頓了一會兒,擡步走到他面前,問道:“陸大人,等我嗎?”
“是,”陸明時輕輕呼了口氣,慶幸她帶了帏帽,“想跟你道個歉……剛剛我不知裏面的人是你,無心冒犯……”
“無妨。”孟如韞笑了笑。見陸明時比她尴尬,她反而不怎麽尴尬了。
見她并未因此介懷,陸明時心裏松了松,瞥見她手裏拎的藥包,問道:“孟姑娘身體不好嗎?”
“一些咳喘之症罷了。”
孟如韞邊說邊走,陸明時跟在她身後側,見微風吹蕩她箬笠上的白紗,漏出一節纖長如玉的後頸,後頸與肩相連處有一點朱砂似的紅痣,豔豔一點,随着她走動在衣領間若浮若沉,若隐若現。
陸明時不敢再看,垂下眼,望着她手裏的藥包道:“許憑易醫術不錯,尋常小病只消開幾副藥,他既為你動了針灸,想必非尋常小症。”
孟如韞忽然撩起帏帽一角看向他,“陸大人問這個做什麽?”
“随口一問罷了。”
孟如韞嫣然一笑,“陸大人是在關心我?”
陸明時沒否認。
“幼時落下的舊疾,沉疴難醫,倒也不算兇險,”孟如韞道,“倒是陸大人今日來得如此匆忙,是在找人嗎?”
陸明時點點頭,“找一個受傷的小乞丐,聽說被望豐堂的大夫救走了,孟姑娘可曾見過?”
“見過,望豐堂外廳有一隔間,許大夫讓他在裏面休息,”孟如韞道,“陸大人日理萬機,找一個小乞丐做什麽,你們認識?”
“查個案子。”
“是兩淮的案子嗎?”
陸明時一皺眉,孟如韞便知自己又問對了。她解釋道:“我瞧着那小乞兒衣服雖破,餓了不少時日,但是牙口齊整,手心繭很薄,想來原本家境不錯。又聽聞他是兩淮口音,所以随口一猜。”
陸明時一笑,“孟姑娘還能猜出什麽?”
“還能猜出……陸大人不高興了。”孟如韞偏頭看着他。
陸明時正了正神色,“我沒有。”
“那你能告訴我,你在查什麽嗎?”
“不能。”
“為何?”
“事涉朝堂,姑娘卷進來,只會平添麻煩。”
孟如韞一笑,問他:“是給你添麻煩,還是給我添麻煩?你放心,我不會出去亂說,我自己也不怕麻煩。”
陸明時不為所動,“我不放心。”
“不放心我嗎,為何,你懷疑我在套你話?”
陸明時問她,“你打聽我查的案子做什麽?”
“我告訴你,你就告訴我嗎?”
陸明時搖了搖頭,“你不說,我自己也能查,我不說,你什麽都不會知道。這個交易并不劃算。”
孟如韞一笑,“你覺得我在同你做交易?”
“不然呢?”陸明時的目光落在她帏帽兩側垂下的流蘇穗子上,每次她向後偏頭看他的時候,穗子就會微微一晃。陸明時淡聲道:“孟姑娘,無論你背後是東宮還是長公主,我都不感興趣,無意攀附,區區陸某,一介武夫,可能這輩子都會待在北郡。臨京這些貴人們的心思,我猜不透,也不想猜,我只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孟如韞皺了皺眉。
見她不言,陸明時又道:“我知姑娘胸懷丘壑,非池中物,能與姑娘相識,是陸某之幸,我願與姑娘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僅此而已,願這水中,不要再摻和別人的心思,否則……”
孟如韞冷笑一聲,“否則?”
“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停下腳步,孟如韞回過頭來,望着他。一陣風吹起她的帏帽,陸明時隐約瞥見她的臉色,覺得她好像生氣了。
“陸大人真會說笑,我從未與您同過道,相過謀,何談“不”字?我不過随口一問,你不願說就算了,沒必要對我如此猜忌。”
孟如韞心中确實有幾分惱怒,她向他打聽這些事,單純只是想幫他,可是聽聽他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她是什麽妖怪,在他面前挖了十個八個的坑等他往裏跳。
她一邊惱自己管不住自己,明知陸明時日後會飛黃騰達,仍不忍心見他為眼下事發愁,總想為他做些什麽;一邊又惱陸明時沒良心,難道有人對他好,就不能是單純想對他好,非得是心懷鬼胎想圖他些什麽嗎?
孟如韞心裏實在是有些生氣,聲音也微微泛着冷:“陸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後見到陸大人定繞着走,希望陸大人也如此。您有事自去忙,別與我閑蹉跎了。”
孟如韞說完轉身就走,提着藥包靈活地鑽進熙熙攘攘的人群。陸明時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慢慢停下步子。
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陸明時心想,可是見她甩袖離開時,陸明時心裏竟微微一慌,想要開口解釋。
其實并沒有必要,既無誤解,何須解釋。
陸明時轉身往回走,要回望豐堂繼續去找小乞丐,一路上心裏卻十分煩躁。
可是她生氣了……是自己說錯話了嗎?
許憑易坐在廳裏往外一望,就看見陸明時站在望豐堂前嘆氣,冷哼了一聲,全當沒看見,繼續給下一個病人看診。
過了一會兒,陸明時走進去,許憑易嫌他擋了光,慢悠悠出言嘲諷道:“讓你去跟姑娘賠禮道歉,還不如找個瞎子來給我寫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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