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探

經過孟如韞的幾次提點,陳芳跡終于改好了他的谒師文章,将終稿交給陸明時,請陸明時給韓士杞老先生寫推介信時一起附上。

陸明時看完文章後頗有些驚訝,說他雖遣詞酌句尚有稚氣,然文章骨架卻已十分巧妙,緩急适宜,如樓閣高起,粗椽細梁相搭得當,雖磚瓦尚粗砺質樸,然假以時日,必成一番宏麗。

被韓老先生的得意門生如此誇贊,陳芳跡興奮之餘頗有些不好意思,對陸明時說道:“其實這都是孟姐姐的功勞,她雖未直接幫我改動,但我每次寫完都給她過目,她一眼就能看出有什麽不足,點播我的修改方向。孟姐姐太厲害了!若不是要離開臨京,我都想拜她為老師了。”

提起孟如韞,陸明時心裏微微嘆氣。自上次她甩袖離開後,他再也沒見過她。每次想起她生氣的模樣,陸明時在心裏對自己出言不當的懷疑就增加一分,再加之沈元思總在一旁陰陽怪氣,陸明時越來越覺得可能真的是自己說錯話了。

于是他還裝模作樣以宴客之名在寶津樓訂了間雅間,又作出一副迷路的樣子将寶津樓上下三層能進的地方都逛了個遍,但也沒能和孟如韞偶遇。他特地點了趙寶兒來彈箜篌,兩三首曲子下來,連她彈的什麽曲子都沒用心聽,只旁側敲擊地問孟如韞的下落,趙寶兒聞言就笑了,笑得他越發心虛。

“青衿妹妹啊,她回家去了,人家是正經人家的閨閣姑娘,我不好把她的下落随意說與外人,陸大人,您能理解吧?”

陸明時不能理解,告訴他怎麽能叫随意說呢?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說無妨,仿佛只是随口一問。

不過趙寶兒的話也有道理,她既然已經歸家,他總不能上門糾纏,總要顧及閨閣名譽。于是他不再想這事,專心查起徐斷的和劉濯的案子。

陸明時在臨京認識的人不多,他雖被皇上破格拔擢為五品安撫使,但又是外官又是武官,明年開春就要回北郡赴任,京中無煊赫家世門第支撐,待“活捉忠義王世子”風頭一過,又變成了臨京官場的無名小卒。別說去戶部查兩淮鐵礦開采數量,去兵部查運往北郡的兵器造冊,就連進一趟六部的門都要三谒四請。到最後,一切需要與上面官員打交道的事,都要靠沈元思充尚陽郡主的面子,才能周旋一二。

沈元思也十分憋悶,在北郡的時候,跟在陸明時身邊對付北戎羌人,那可是真刀真槍,有功就有賞,不像這臨京官場,雲山霧罩,虬根交錯,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你我整日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笑陛下多疑,恨東宮昏聩,還不都是嘴上功夫,真要辦點什麽事,臉皮都笑到地上了也沒人理。”沈元思歪在陸明時書房的太師椅上悠悠嘆氣,指着陸明時挂在牆上的北郡地形圖道:“便是有所作為,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陸明時正站在桌邊看一張布防圖,聞言頭也不擡,“不如就此算了,在臨京快活幾個月,等明年開春回北郡,再不理這些糟心事,如何?”

聞言,沈元思從座椅上彈起,正色道:“不行!我答應了要替向大哥讨回公道,查清這些次品兵器的來源,不能讓北郡的弟兄死得憋屈。”

陸明時“嗯”了一聲,許久之後,讓沈元思過去看他勾畫好的內城布防圖,沈元思歪着頭看了半天,先是疑惑,而後慢慢瞪大了眼睛,“你這是要……”

陸明時擱下筆,淡聲道:“夜探六部冊庫。”

“你瘋了吧陸子夙,被人抓住這可是死罪!”沈元思倒吸一口氣,“不行不行,我不去,我娘還等着我養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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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就要跑,陸明時一把拎住他的後領,嗤笑道:“左右還有沈元摯,郡主不差你這一個兒子。”

沈元思嚷道:“你這瘋子在說什麽屁話!”

陸明時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跟緊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大周宮廷分內外兩重,外宮為朝臣辦公之地,最外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總部,往裏是內閣大臣值房,再往裏是宮廷禁軍與錦衣衛所在地,拱衛着朝議太和殿與皇上素日批閱奏折、接見大臣的暖閣。暖閣再裏就是內宮。

白日裏的外宮十分熱鬧,官員車馬來往熙熙攘攘,邊驿斥候絡繹不絕,然而一旦過了酉時,外宮大門轟隆隆阖上,任何人非經傳召不得入內,留在外宮值夜的官員在第二天開門之前也不得出去。夜裏十二隊禁軍會繞着外宮徹夜巡邏,除此之外,每隔百米便設有瞭望哨、騎兵巡邏點,以确保內外兩重宮廷的安全。

陸明時先是花了兩晚上摸清禁軍布防位置與換崗規律,又規劃好夜行路線,換上夜行衣,袖中綁上翻牆鈎繩,沈元思有樣學樣,跟在他身後,鬼鬼祟祟地翻了一道牆又一道牆,貓着腰快速橫行過兩重宮道,又沿着花園小徑跑了很久,在長得一模一樣的建築群裏繞來繞去,快把他繞暈了,中間還有幾次險些跟巡邏的禁軍撞個面對面。

沈元思繞得快要絕望了,終于見陸明時在一棟塔閣模樣的建築前停下,避開門口的守夜侍衛,悄悄在窗戶上推開一條縫,沖沈元思招招手,然後閃身鑽了進去。

沈元思連忙跟上。

他們此行十分順利,落腳的房間正是兵部冊庫,裏面按武選、職方、車駕、武庫等類別分設不同區域,又按照各自詳細的分類和年份将各種書文資料裝訂成冊,整整齊齊擺放其中。

陸明時在書架間穿行,很快就找到了兵部給北郡供給兵器的造冊,沈元思點燃火折子為燈,用手掌護着給陸明時提供光亮。

“宣成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找到了,就是這本。”陸明時壓低聲音,高興地挑了挑眉,将冊子往懷裏一揣,對沈元思道:“走,去戶部。”

“哎,你就這麽拿走了,這裏有個空缺,被發現怎麽辦?”

陸明時一拍腦袋,“差點忘了。”只見他從袖中掏出另一本足以以假亂真的冊子,封皮上也寫着“北十四郡宣成十年兵械造冊”幾個字,裏面卻是一堆白紙。

沈元思驚訝道:“子夙兄,你準備得這麽齊全,自己也能偷回去,幹嘛非要帶上我啊?”

火折子的一點暖光映得陸明時的眉眼異常清俊,他渾不在意地說道:“本來也不指望你幫忙,我是怕被人發現,尚陽郡主必會保你,我也跟着沾點光。”

“你行啊陸子夙,你……”

“噓。”

沒關嚴實的窗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只有三兩人,所以走得近了才聽見。沈元思連忙熄了火折子,兩人悄悄挪到有書架遮擋的死角,此處漆黑一片,不掌燈根本看不清這裏有人。

窗外有人說話道:“這麽晚了,季中官還來找書,如此勤奮恭謹,令我等庸碌之輩汗顏吶。”

另一個年輕溫和的聲音說道:“幹爹明天一早就要看這份奏報,我要連夜完成,倒是連累你也不得安歇了。”

“哪裏哪裏,能跟在季中官身邊學習,是我的福分!”适才那人谄媚道。

被稱作季中官的人笑了笑,推門走進來。

陸明時與沈元思貓在角落裏屏息而立,兩個人擠成了一張餅,只聽那幾人的腳步聲在書架間穿梭,被稱為“季中官”的那位偶爾停下腳步,溫聲道:“這本,還有這本。”

他停在離陸明時不遠的地方,在阒寂的黑暗裏,無人看見陸明時垂下的眼皮蓋住了倏然變冷的眼神,他輕輕握着袖中的幾枚銀色飛刃,在沈元思驚出一身冷汗時,另一只手輕輕地在膝蓋上無聲地敲着節拍。

仿佛遁形的蟊賊不是他,他像一只伺着獵物、望時而動的虎狼,只要那位季中官再往這邊邁一步,他就能讓他們三人吞聲暴斃。

季中官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陸明時站過的地方,望着陸明時翻過的書架,狀若無意地翻了翻,對候在身後的小內侍道:“找完了,咱們回去吧。”

他們幾人溫吞吞地來,又溫吞吞地走,待冊庫裏完全安靜,陸明時走了出來,負着手,不知在想什麽。

沈元思蹲得腿都麻了,被自己絆了一腳,十分激動地揪住陸明時的胳膊,壓着聲音怒喝道:“陸子夙你跟我說實話,你剛剛想幹什麽!”

“沒什麽,以防萬一罷了。”

“以防什麽萬一,我看你就是個瘋子!犯宮禁被抓不過是去爵削官,挨幾板子,你要是動手殺人,那可是全家陪葬!你這個……你這個瘋子,你簡直太膽大妄為了!”

陸明時面色如常道:“我向來如此,富貴險中求的道理,你跟着我單槍匹馬入戎羌窩點抓呼蘭格的時候就該明白。”

“我明白什麽,明白你無父無母無顧慮嗎?”沈元思冷聲道。

陸明時身影一頓,沒有說話,走到窗邊看了眼外面的環境,又從窗戶翻了出去。

沈元思連忙跟上。

其實剛剛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如今被夜風一吹,冷靜下來,更是暗恨自己口不擇言。陸明時的情況,沈元思連蒙帶猜也知道一些,當年臨京城裏那個三歲能背兵書,五歲能在太後考校如何以三千兵對五千敵時,朗聲回答說“以千人假作萬人陣仗”的将軍家陸小公子,在父将蒙冤、家族傾倒後沉寂了整整十三年。陸明時素日裏從不提及這些事,酒後紅眼也從未失言失态,只有在與北戎羌騎兵對戰,見他揮槍連挑數馬、砍人頭顱如切瓜砍菜時,才能窺見幾分他刻進骨子裏的國仇家恨。

他敬佩陸明時,不僅是因為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更是欽佩他的心智,驚嘆他的才能。對這樣一個人,對他不敢提及不願提及的心中傷痛,他不該口出這樣的惡言。

沈元思越想越心虛,鬼鬼祟祟地跟着陸明時進了戶部冊庫,陸明時擡眼看了他一眼,忽然說道:“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

本就心裏不安的沈元思聞言險些崴腳,忙擺手道:“不不不子夙兄,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種混賬話。”

“剛剛确實是我有失理智。”陸明時在書架間慢慢走,找到了存放兩淮地區近十年礦石開采産量的冊子,用懷裏的空白冊子替換。他微微嘆了口氣,說道:“那個季中官,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馬從德的幹兒子,剛剛我想動手,也與此私心有關。”

馬從德,就是十三年前聽太子命監軍北郡,卻私下與戎羌忠義王勾連,害死十萬鐵朔軍的元兇之一。

這件事沈元思卻不知曉,只是聽他的語氣,猜測兩人恩怨頗深,不敢再問。

他們拿到了兵部與戶部的冊子後,又沿着原路悄悄翻出了宮城。此時已逾子時,更深露重,空曠的宮廷在清肅的月輝下顯得更加冷寂。離開宮城又跑了一段路後,沈元思才徹底放松下來,卻見陸明時負手望着宮廷皺眉,不知在想什麽。

“我總覺得咱們出來時比進去時容易,巡防的禁軍好像松懈了。”陸明時說。

沈元思舒了口氣,“說明小爺福大命大,你放心吧,若真被人發現,咱倆就不可能跑出來。”

他說的也有道理,陸明時不再糾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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