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道歉

出了寶津樓,陸明時在街上冒雨而行。

臨京的雨也是軟綿綿的、溫柔的,不像北郡的風雪,刀刀刮在人臉上,能帶下一層皮肉。可北郡的風雪只傷人皮膚,而臨京的雨卻仿佛能滲進人的身體,讓人從骨頭裏往外泛潮、泛冷。陸明時不喜歡這種綿連的冷潮,它緊緊黏在人身上,教人心裏生厭,卻又無從擺脫。

他一邊走,一邊想石合鐵的案子。

他曾天真地當自己背負着為天煌郡幾十位兄弟昭雪的使命,如今才驚覺不過是線提在別人手裏的木偶。或許他歸京開始,他的一舉一動,就已經落入旁人的密切監視,那些人像從容落子的棋手一樣,俯觀他一步步查出徐斷劉濯與東宮的勾結,然後在最有利的時機向他橫插一腳,逼他作刃,揮向東宮。

或許白石礦虞頭的兒子,那個層層跋涉入臨京的小乞丐,也是他們暗中推到了自己面前。

長公主……霍弋……

陸明時想起沈元思對霍弋的評價,說此人叛出東宮入長公主府,信的是鬼谷道,習的是縱橫術。逢人遇鬼有三重面,似敵非友有兩把刀。

于私而言,陸明時不喜歡這樣的人,于公而言,他也不希望見到長公主倚重此人,在陸明時看來,此種做派,與東宮沒有區別。

但他只是區區五品外官,動辄受掣肘,哪裏又有資格對別人說三道四。

“陸兄!陸兄!”

陸明時忽聽有人高聲叫他,一偏頭看見陳芳跡正從茶樓裏探出半個身子來沖他招手。

“陸兄!來避雨,喝口熱茶吧!”陳芳跡高興地喊道。

被一個半大孩子稱兄道弟,陸明時覺得有些好笑,擡步走進茶樓。陳芳跡在一樓茶廳臨窗而坐,桌邊立着四扇開的山水畫屏風,将茶桌圍成一處半密閉的空間。陸明時走進去,才看見适才被窗戶遮住的另一人的身影。

孟如韞沖他溫和一笑,“陸大人,巧遇。”

她未施粉黛,只唇上薄染朱丹,雨絲在她身後的花窗外垂絲成霧,氤氲得她眉目間纖長冷澈。

她好像很怕冷,穿了一件缂絲交領長裙,頭上挽着清平髻,鴉羽如墨,只點了一支桃花步搖,流蘇被風吹得悠悠輕晃,手裏握着茶盞,但十指仍冷得泛紅。

Advertisement

陸明時微怔,而後道:“巧,适才不知孟姑娘也在此。”

“若知,就不進來了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孟如韞笑了笑,陳芳跡忙解釋道:“今日是我請孟姐姐出來為我指點學問的,也是我突然看見陸兄在街上淋雨,所以想請您進來避雨的。”

陸明時這才瞧見寬敞的茶桌上鋪開紙墨,陳列着幾本書,有《瓦鑒冰集》,還有一本《雲水雜論》。《瓦鑒冰集》是已故大儒蘇夢蟄先生評議仁帝年間與明德太後秉政期間民情國政的一本文集,《雲水雜論》則是韓士杞老先生尚在朝堂時寫的書,這兩本書如今均已絕版,沒想到能在此遇見。

見他對書感興趣,陳芳跡頗有些得意地說道:“這兩本書都是孟姐姐借給我的,她說我可以從中學習如何以文載道,兼得言志與陳情。”

陸明時看向孟如韞,“只知孟姑娘詩詞清麗,倒不知也作得好文章。”

孟如韞謙道:“進士面前不敢托大,陸大人何必取笑。”

陸明時沒有取笑她的意思,他雖未見過她所作文章,但是讀過她給陳芳跡指導的谒師文。

陸明時掏出幾兩銀子交給陳芳跡,“勞煩找店家要幾條幹淨帕子來。”

陳芳跡殷勤去了,陸明時撣了撣浮在衣袖上的水珠,坐到陳芳跡的位置上,伸手給自己倒茶。

孟如韞撿了本書翻看,頭也不擡道:“茶涼了。”

“茶涼倒無妨,只怕有人喝了涼茶,心裏不舒坦。”陸明時說道。

孟如韞聞言将手裏茶盞擱下,本不想接他的話,心裏卻咽不下這口氣,冷冷問道:“陸大人此話何意?”

“生氣了?”

“我氣什麽。”

“今日在此得遇孟姑娘,其實我很高興。”

他一進門就冷眼寒面,孟如韞真沒瞧出他哪裏高興。

陸明時又說道:“前些日子我去寶津樓找過你,卻聽說你已離開那裏。”

“陸大人找我做什麽?”

“道歉。”

“嗯?”孟如韞有些驚訝。

陸明時緩聲說道:“上次我與姑娘不歡而散,是我失言之故,我應該道歉。”

孟如韞笑了笑,“你既未罵我也未辱我,何來失言?”

“可你為此生氣,總歸是我不對。”陸明時輕聲道。

孟如韞心裏微微一動,停在紙頁上的手指蜷了蜷。

陸明時讓小厮換了盞熱茶,為孟如韞續滿一杯,端給她道:“我以茶代酒致歉,先前狂妄之語,還望孟姑娘寬恕則個,行嗎?”

孟如韞低低“嗯”了聲,算是承認了自己心裏憋悶着氣,也答應了不再與他計較。

她伸手接過茶盞時,兩人指尖微微相觸,陸明時驀然皺眉,待她飲完茶後,朝她伸出手:“把手給我。”

“怎麽了?”

陸明時示意她把手伸過去,孟如韞心裏有些猶豫,但見陸明時似乎并無他意,掌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慢慢遞給她。

陸明時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孟如韞大一圈,指節分明而有力,指腹與虎口處的薄繭緊緊裹住了她,溫暖而幹燥的力量穿透了她的皮膚,進入她手背的血液裏。

孟如韞覺得遮掩在長袖裏的胳膊上起了一層密密的疙瘩,血管在輕輕跳動。

“适才見你一直捧着熱茶,手怎麽還這麽涼?”陸明時垂着眼,輕聲問道,“這段日子身體好些了嗎?”

“好些了。”孟如韞微微垂下眼。

陸明時松開她的手,轉而為她切脈,孟如韞有些驚奇,“陸大人……還懂切脈?”

“跟軍中大夫學了些皮毛,比不得許憑易,”陸明時嘆氣道:“怎麽底子這麽虛?”

孟如韞有種被學堂夫子點名提問時的緊張,正支吾着想如何解釋,陳芳跡帶了幾張幹淨手帕回來,孟如韞忙将手抽回,在袖子裏悄悄攥起,若無其事地望向窗外的絲雨。

陸明時簡單擦了擦頭發上的雨水,從桌上撿起《瓦鑒冰集》,對陳芳跡道:“我在這裏坐着,不會打擾你們講文章吧?”

“哪裏會,孟姐姐之前還誇陸大人文章好——”

孟如韞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陳芳跡一下,想讓他閉嘴,陳芳跡沒有反應,陸明時卻似笑非笑地望過來。

她不會是……

“看來這茶桌太窄了。”陸明時揶揄道。

果然,踢錯人了。

孟如韞臉上倏然變得通紅,四下又找不到帏帽遮掩,忙以手扶額望向窗外,從陸明時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紅透的耳朵。

陸明時心下愉悅,卻不敢再多說,怕再惹她生氣,對陳芳跡道:“別說閑話了。”

于是孟如韞給陳芳跡講文章,陸明時坐在一旁垂眼聽着,他手裏翻着本《瓦鑒冰集》,心思卻不在上面。孟如韞偶爾觑他,見他昏昏然仿佛睡着,但他聽着孟如韞的聲音,心中十分清明。

她說話的語調不高、不疾、不徐,引經據典時不晦澀,評議抒見時不張揚,如飛花入水,從容其中,又如聞隔雲玉鐘,時遐時迩。

她引佛教機鋒派與棒喝派之辯,教陳芳跡何為寫文章的“悟心”,“機鋒派以言辭之利見長,善用寓言,‘悟心’就是貫穿表寓與本意的微妙連結。棒喝派不借助言語,而是通過給人一棒、一喝的方式,促其頓悟,此‘悟心’比機鋒派的悟心更抽象。”

陳芳跡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孟如韞宛然一笑,繼續講到:“以此觀文章,機鋒派的悟心在作文者心中,棒喝派的悟心在觀文者心中。有的文章明辨是非,考究道理,教人學問,正如機鋒;有的文章則只敘不論,只述不評,個中幽微,要靠讀者自行頓悟,正如棒喝。但這兩種文章都是有‘悟心’的,一個悟心在寫文者,一個悟心在讀文者,如此,可明白了些?”

這下陳芳跡如醍醐灌頂,“孟姐姐的意思是,文章的‘悟心’是作文者與讀文者相互成就的?”

“悟者,明白也。僅一人,談何明白?錦衣夜行,難彰華服之美,空山操琴,未聞宮商之雅,”孟如韞說得有些口渴,端其茶盞抿了一口,“所以你欲作文,須先明悟心。”

“是要明白自己的文章是寫給誰看的是嗎?”

孟如韞點點頭,“可以這麽理解。”

陳芳跡沉思了一會兒,提筆将她說的話寫下來。窗外雨絲的沙沙聲與筆墨在宣紙上暈開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陸明時覺得心中一片安寧,剛自寶津樓離開時的躁郁之氣也漸漸平息。

孟如韞歇了一會兒,繼續與陳芳跡談論文章之道,她的很多觀點與韓士杞有異曲同工之妙,陸明時凝神聽了一會兒,竟也頗有所悟。

又半個時辰過去,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孟如韞看了眼天色,合上書對陳芳跡道:“今天先講到這兒吧,聽了這麽久,你也該累了。”

“我不累,孟姐姐,你比學院夫子講得好多了!”陳芳跡高興得說道。

孟如韞道:“我也不過是一家之言,你若有幸去阜陽聽韓老先生講學,那才是真的有如時雨化春風。”

“你何時聽過韓老先生講學?”陸明時在一旁突然問道。

孟如韞說道:“從未,只是讀過老先生的幾本著作,心中景仰而已。”

其實孟如韞聽過。前世韓士杞為陸明時講如何作史之時,她一直跟在身邊悄悄聽着,獲益頗豐。如今她重作《大周通紀》,越發覺得韓老先生的提點有四兩撥千斤之能。

話說多了陸明時必會追問,所以她敷衍了一句,便起身微微整理儀容,離開茶桌往外走,陸明時跟着她身後,又瞥見了她後頸的那顆紅痣,忙将視線移向別處。

“芳跡嘴上不問,但心裏一直忐忑。韓老先生那邊有消息了嗎?”陳芳跡離開後,孟如韞問陸明時。

“尚未,應該快了。其實他不必擔心此事,今日他與你交談,聽得出是個有慧根的孩子。”陸明時說道。

“是嗎?比之陸大人當年如何?”

陸明時笑了一下,“我當年若也有位孟姐姐傾囊相授,早該被點了狀元。”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