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怕他

下午, 宮裏有了動靜。

陸明時正與沈元思在廊下對弈,打探消息的銀甲兵來報,說太子進宮一個時辰後, 皇上又召程家父子與昭隆長公主進宮奏對,又過一個時辰,禁軍包圍了徐斷和劉濯的府邸。內閣傳出聖旨, 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此案,程鶴年調查呈證, 程知鳴從旁監理。

沈元思聞言愣了一下,“真讓你猜對了,太子不僅沒有猜忌程鶴年, 還要用徐斷劉濯給他鋪路。程家父子真是有兩下子。”

“看來程鶴年是鐵了心要上太子的船, 在陛下面前把長公主的小動作都和盤托出,因此陛下沒讓長公主插手此案, ”陸明時長指盤着一枚瑩白的棋子, 思索着落在棋盤上, “讓你五子,你還是輸了。”

“長公主殿下被你算計, 也是夠冤的, ”沈元思瞅了眼棋盤, 起身一推, “小爺不玩了。”

陸明時也慢悠悠起身,走出廊下活動了下筋骨,問沈元思:“賭也輸,棋也輸, 同你讨一盒東海珍珠, 不過分吧?”

沈元思心疼地倒吸一口涼氣, “那盒東海粉珍珠個個天然瑩潤,我娘說要給我做聘禮,陸子夙,你也太心黑手辣了吧?”

“哪家姑娘看上你了?”

“還沒有……”沈元思哼道:“那是小爺我眼光高。”

陸明時笑道:“那我比你用得着,以後得了好東西再還你。”

“呦,聽你這意思,是打算去壞人家孟姑娘的姻緣啦?”沈元思折扇一甩,開始陰陽怪氣,“我說陸子夙,你好好照照鏡子吧,在孟姑娘心裏,你現在就是一個兩面三刀的混蛋。人家程公子呢,年少有為,一往情深,被算計了也不追究,如今更是乘着東風要大有作為啦,你拿什麽和他比,一盒東海珍珠嗎?”

陸明時擰眉,“程鶴年可不是她的良配。”

沈元思嗤笑一聲,“人家願意你管?”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陸明時難得露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态度,極大地滿足了沈元思的自尊心。

沈元思說道:“論相貌,程鶴年不如你,論家世,十個你也不如他。如今你裝蒜是裝不過他的,咱換條路子,裝可憐會吧?”

陸明時眉頭一跳:“裝……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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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哭嗎?不是那種嚎啕大哭,眼眶要紅,眼裏有淚,但不能淌得滿臉都是,聲音帶點哽咽,好好跟你的小青梅道個歉,來,你先試試。”

陸明時忍無可忍,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砸他,“滾吧。”

打發走了沈元思,陸明時在家中坐立難安地等到天黑,出門後悄無聲息地摸進江家,很快就找到了孟如韞住的知竹院。

知竹院裏很安靜,青鴿在院中蕩秋千,只堂屋裏亮着燈燭,孟如韞坐在燈下看書,無意識地蹙着眉,不知是在讀書還是在出神,許久都未翻動一頁。

陸明時躲在暗處看了她一會兒,不敢貿然闖進去,擡手将綁了字條的鐵镖“啪”的一聲釘進窗棂裏。

孟如韞受驚回神,青鴿湊過去查看,“我的天!有暗器!有人要害你啊姑娘!”

“什麽?”孟如韞放下書,緩緩從桌邊起身。

“哎?這裏有字……”

孟如韞接過鐵镖,展開纏在上面的字條,只見飛花勁楷寫着:院外相候,懇望一見。子夙。

青鴿眨眨眼,“子夙是誰?”

孟如韞下意識望向漆黑一片的庭院,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情又泛起波瀾,沖開她心口那層薄薄的克制,酸的澀的苦的,冷水一般湧進她的四肢百骸。

她将紙條放在燈燭上點燃,伸手将窗戶全都關上,對青鴿說:“不必理會,去睡吧。”

陸明時遠遠瞧見風竹院閉門熄燈,歸于沉寂。

他緩步走進院裏,望着天上的月亮嘆了口氣。

早知如此,他不如方才直接闖進來。

來都來了,陸明時不打算這樣折身離去,他找到孟如韞的卧房,繞到後窗處,屈指輕輕叩了幾下。

房內傳來幾聲驚慌的響動,像是打翻了什麽,而後便沒了聲音。

陸明時側臉靠近窗縫,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屋裏的人聽清楚:“與其這樣心驚膽戰一整夜,不如出來見一面,把話說清楚,孟姑娘,你覺得呢?”

孟如韞滅了燈燭,仍在桌邊坐着,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一字一句說道:“陸大人,你這樣也太無禮了。”

“是,我無禮,”陸明時坦然承認,“但我有話要跟你說。”

“不必,我與你無話可說。”

“我有,”陸明時緩緩嘆了口氣,“我有很多話想問你。”

“你問吧。”

“我要當着你的面問,聽你一句一句解釋給我聽。”

解釋?孟如韞簡直要被陸明時的無恥氣笑了。她行事光明為人磊落,不偷不搶不騙,有何需要對他解釋?

孟如韞起身往床邊走,冷聲道:“我要睡了,陸大人願意吹風就吹吧,小心別被家丁當成賊人綁了。”

一陣鋪被子和放床簾的窸窣聲過後,房間內又安靜了下來。陸明時靠在後窗處等了一會兒,心下有了決斷,暗嘆一聲,這下真要把她得罪慘了。

只見他從腰間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毫不猶豫地沿着窗縫從外面将窗戶的內鎖打開,孟如韞正躺在床上望着帳頂心亂如麻,忽然聽見窗戶被人推開的“吱呀”聲,緊接着輕微的腳步聲落地,緩緩朝床邊走來。

孟如韞慌張地扯過被子往自己身上卷,陸明時挑開床簾時便見床上鼓鼓囊囊一團,外面只露出一張又氣又怕的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怒氣沖沖地瞪着他。

“得罪了,”陸明時轉過身去,對孟如韞道:“把衣服穿好,出來聊。”

他的聲音很溫和,作派卻像個匪徒。然而孟如韞自恃對他有十分了解,并不怕他,反倒被他激起了怒氣,拎過竹編方枕狠狠砸在他背上,冷聲喊道:“滾出去!”

陸明時一個不防,被她砸了個趔趄。竹編枕頭在地上滾了幾個轱辘,停在他腳邊,陸明時彎腰将枕頭拾起,轉身挑開床簾,傾身鑽了進去。

并不寬敞的青帳床被兩個人一擠顯得格外逼仄,孟如韞沒料到他竟敢進來,一時瞠目結舌:“你混賬!你……你……”

“我無禮,我混賬,我都認了,還有嗎?”

陸明時聲音依舊溫和,一把将正往床尾縮的孟如韞扯過去。微弱的光線裏,孟如韞這才看清他的臉,他的眼神靜如濃夜,又沉如深淵,死死地盯着她,隐隐透着瘋勁兒,仿佛要将她裹住,永久地沉浸其中。

孟如韞深深吸了口氣,在他的注視下努力克制着聲音裏的顫抖:“你先出去……我……有話好好說……”

陸明時輕輕一笑,“怎麽了,怕我?”

孟如韞不敢再有恃無恐,聞言服軟地點了點頭。

陸明時緩緩松開她,掌心落在她頭頂,安撫似的拍了拍。

陸明時嘆氣道:“我本意是想來道歉的,不想把你逼成這樣。”

孟如韞往後躲了躲,“若是因為那封書信,大人不必道歉。我雖尚不清楚來龍去脈,但聽說皇上已下旨徹查此案,程公子也未因此受無辜牽連,這是好事,我沒有生氣。”

陸明時靜靜望着她:“你再說一次,你沒有生氣嗎?”

孟如韞緩緩攥緊被角,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燒了我邀你相見的紙條,對我避而不見?”

孟如韞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我與大人您尚未熟到可以入夜相見的地步吧?”

陸明時緩緩嘆了口氣。

他覺得心底有一股躁郁的情緒正在慢慢醞釀。

從他今日得知孟青衿就是孟如韞時起,他就很難再控制自己的心緒,時而覺得被架在火山烤着,時而覺得被浸在寒冰中凍着。他對她的愛慕如此地水到渠成,前塵糾葛本應使他們之間的親近遠勝旁人,可是現在呢?

她欺瞞在先,他利用在後,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互相算計,将彼此越推越遠。

陸明時一直耿耿于懷的是,她明明已經來到了他身邊,她明明知道他是誰,卻未曾對他提起一字。

若他未發覺她的身份,她打算瞞一輩子嗎?

瞞一輩子,然後與程鶴年雙宿雙飛嗎?

可她對自己而言,不是一個萍水相逢有幾分好感的姑娘,他可以潇灑放手,成人之美。她是孟如韞,是矜矜,是如今這個世上與他羁絆最深的故人,無論她是美是醜、是慧是愚,他都願意好好待她一輩子的人。

可她卻如此自然地對他說:我與大人尚不熟。

陸明時想問問她與誰熟,是程鶴年還是江家表兄,對上她七分顧忌三分怒意的目光,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陸明時從床上起身,退到簾外背過身去,兀自冷靜了一會兒,說道:“我今夜來,是想與你把話都說開,既然你不想說,那就聽我說。其實我去年就知道徐斷貪污和造劣品兵器的事,此次自北郡回來,查辦此案也是我的目的之一。我雖然能猜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可是太難取證,我的折子遞上去要先經內閣,程知鳴必然會将此事壓下來,且會驚動東宮銷毀證據。後來程鶴年也發覺此事,東宮那邊便知此事走漏了風聲,我要在他們把尾巴藏幹淨之前将此案揭開,恰好你帶着程鶴年的信來找我,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所以騙你回信,又中途做手腳,假借徐斷的人劫走程鶴年,再驚動陳玄石大張旗鼓地把程鶴年救出來,最後假稱長公主府的人逼他們将此事鬧大。今日程鶴年已通過太子之手将查辦徐斷的折子遞到了皇上面前,這件案子才有機會三司會審,大白于天下。”

孟如韞靜靜地聽着,陸明時的話說得很簡略,但每句都足以令人膽戰心驚。孟如韞難以想象這四兩撥千斤的巧妙周旋背後,藏着多麽驚心動魄的風險。

倘程鶴年覺得信有蹊跷提前埋伏呢?倘陳玄石的人馬未與徐斷的人起沖突呢?倘程鶴年質問時自己說出了陸明時的名字呢?

整件事如機括之巧,環環相扣,陸明時隐身其中,卻行于刀尖,每一步都搖搖欲墜。

于是孟如韞說道:“改信之事,本也是無奈,大人胸懷丘壑,我也希望此案能得到公正審理,所以這件事,我不怪你。”

“你能體諒,我很高興,可是,”陸明時微微一頓,放輕了聲音,“孟姑娘,你我今日都坦誠一些,我與你說實話,你也與我說實話,好不好?”

孟如韞心裏輕輕一顫,她隐約覺得陸明時話裏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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