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識破
孟如韞心事重重地回了江家,四周無人,沈元思從牆後跳出來,不敢耽擱,風風火火地跑去找陸明時報信。不等姚老伯通傳,一腳踹開門就往裏沖,一邊沖一邊喊“陸子夙!陸子夙!你大禍臨頭了,你快出來!”
陸明時推開書房的半扇窗,一看沈元思那副焦急緊張裏又帶點幸災樂禍的神情,便知不是案子出了岔子,先放下心來。
“你不是跑去盯程鶴年了嗎,看見了什麽這麽興奮?”
“興奮?”沈元思先是一愣,又恍然大悟似的甩開了扇子,也不着急了,慢慢悠悠地翻窗跳進陸明時書房裏,“你說的對,我就是興奮!”
陸明時:“……”
“你猜程鶴年去找了誰?”
陸明時思忖了一會兒,“孟青衿?”
這個問題并不難猜,如果他是程鶴年,回臨京後也會去找她對質信的事情。
“你知道?那你不早點下手,不怕她把你诓她寫信的事告訴程鶴年?”沈元思驚訝。
陸明時淡聲道:“我騙她寫信是無奈之舉,不能再阻止她對程鶴年解釋,否則會讓程鶴年誤會她,壞了她的姻緣。”
沈元思不理解,“那不正好方便你趁虛而入嗎?”
陸明時無奈一笑,“你把她當什麽人了,我欺她瞞她利用她,她眼裏哪還容得下我這種沙子。”
“是嗎?”沈元思想了想,“可我覺得孟姑娘好像沒記恨你,否則她何必替你隐瞞,認下了那封信。”
陸明時聞言一驚,“你說她……”
“我當時也挺驚訝的,來時想了一路,除了她心悅你這個原因,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能讓她咽下這麽大委屈。”沈元思慢悠悠嘆了口氣,“我看那程鶴年也是一表人才,滿腔深情,人家比你也不差什麽,你行啊陸子夙,看不出你那張冷臉還挺讨人喜歡。”
陸明時心情複雜,“我沒想到她會為我遮掩,也沒妄想過一點痕跡都不露,反正折子已經遞進宮……她應該把真相告訴程鶴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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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元思“啧”了一聲,“看你那沒出息的态度,你騙了她,她也騙了你,剛好扯平,不行嗎?”
“她騙我什麽了?”
“哦,還沒跟你說,她根本不叫什麽孟青衿,我聽程鶴年叫她孟如韞。”
“孟如韞……”聽見這個名字,陸明時緩緩擰眉,“孟如韞?”
沈元思一樂,“傻眼了吧?”
陸明時沒作聲,這個名字讓他覺得耳熟,他反複默念了幾遍,問沈元思:“她住在哪裏?”
“江府。”
“哪個江府?”
“太常寺主簿江守誠的府上,看樣子不像是做工,可能是家裏的表小姐。”沈元思說道。
孟如韞……江府……表小姐。
陸明時忽然想起一個人,心頭驟然一跳,他起身朝正在院子裏晾衣服的季婆婆喊道:“季婆婆,你過來一下!”
季婆婆放下水盆走過來,“什麽事呀,公子?”
陸明時的面色蒼白如紙,聲音也微微發顫,只聽他低聲問道:“季婆婆,你還記得……還記得……”
沈元思看見他整個人都在打顫,像是害怕,又像是緊張。
“子夙?”
陸明時緩了一會兒,才啞聲開口問季婆婆,“你還記得孟祭酒和他夫人嗎?”
季婆婆聞言有些怔忪,點點頭,“記得。孟大人和孟夫人,我都記得。”
“那你還記得孟夫人的娘家嗎?”
季婆婆道:“記得,夫人娘家姓江,好像只有個哥哥,托了孟大人的福,也做上官啦。”
“他們……”陸明時深深緩了一口氣,“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你記得嗎?”
季婆婆點點頭,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公子是我抱大的。”
“那你還記得那女孩兒的名字嗎?”
“叫矜矜。矜矜,矜矜,快看婆婆這兒有撥浪鼓!”
季婆婆回憶起的日子,晃着手腕,作出搖撥浪鼓的動作。
“那你知道她的訓名嗎?”
季婆婆道:“公子的訓名叫岚光,孟岚光,姑娘的訓名……訓名……”
“孟如韞。”
季婆婆恍然道:“是叫這個名字,夫人取的,不過平日裏大家都喊矜矜,我倒是忘了。”
天地山河,如韞在懷。
陸明時聞言沉默了許久,沈元思見他雙肩陡然一落,雙手扶在窗邊,骨節處攥得泛白,仿佛正忍受着一種滔天而來的,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的情緒。
“我早該想到的……明明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眼熟……我早該想到的……”
陸明時頹然地自言自語,沈元思聽得雲裏霧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子夙兄,你怎麽了?”
陸明時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轉身就要往外走,“我要去見她。”
“見誰?”沈元思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他,“太子已經将折子遞進宮,下午就有旨意傳下來,你這時候又要跑出去發什麽瘋?”
陸明時不為所動,“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
沈元思翻了個白眼,“你是要去找孟如韞是吧?她人就在江家,跑不了也飛不了,你現在去找她要是給程鶴年撞見怎麽辦?”
不提程鶴年還好,一提程鶴年,陸明時就想起自己辦的那些混賬事。
他懷疑過孟如韞是長公主的人,也懷疑過她是為程鶴年謀劃,就是未曾相信過,她可能是真心對他好。
他甚至還利用了程鶴年對她的好感,套她的話,騙她寫信,讓她在程鶴年質問時受盡了委屈。
過往種種,陸明時越想越難受,像是有人一針又一針地紮在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他覺得疼,卻沒有辦法發洩這種憤怒,因為往他心口上紮針的人,正是他自己。
陸明時忽然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棗木書桌聞聲而裂,木屑劃破了他的皮膚,頃刻血流了滿手。
“公子!你這是幹什麽!”季婆婆慌裏慌張跑過來,吓得哎呦哎呦了兩聲,沈元思氣得直翻白眼,要不是怕陸明時一沖動壞了正經事,他真想拔腿就走,離這個瘋子遠點。
“有白酒嗎?”沈元思沒好氣地問。
季婆婆忙将白酒和紗布一起找過來。
沈元思拔了木塞,拎着酒壇子往陸明時受傷的手上一通亂澆,然後扯開紗布胡亂一裹,就算包紮了傷口。
“小爺在這兒等消息,你在一邊造血光,你個晦氣東西離小爺遠點。”沈元思小聲嘟囔道。
陸明時沒心情搭理他,垂眼看着自己還在滴血的手,問季婆婆,“你還記得前幾天幫我包紮傷口的那個姑娘嗎?”
季婆婆點點頭。
“你有沒有覺得她……長得有點像孟夫人?”未等季婆婆回答,陸明時又長嘆了一口氣,“其實我記不太清孟夫人的模樣了。”
季婆婆說道:“那姑娘與孟夫人眉眼間有五分相似,有些地方長得也像孟大人。”
陸明時苦笑了一下,“婆婆那時候就猜出她是誰了?為何不告訴我?”
季婆婆有些忐忑,“我之前在街上認錯過人,怕再認錯會給公子添麻煩,公子也會白傷心一場。我就想再等等,再等等看。”
陸明時溫和地看了她一眼,“等什麽?”
“我記得矜矜姑娘後頸上有顆朱砂痣,想找機會看看。”季婆婆說道。
她年紀大了,經常有些颠三倒四地忘事,可十幾年前的往事卻記得格外清楚,故人的一笑一颦,舊居的一草一木,烙在她的心裏,被年歲重複得越來越堅固清晰。
朱砂痣。
陸明時閉上眼,又想起雨天的那一幕。
只要有人見過她後頸上那顆紅如凝赭細如珠的痣,就不會輕易忘記。像落在玉盤上的一顆紅豆,一粒丹砂,埋在冷白色的皮膚裏,在垂落的發絲間隐現,仿佛她整個人的溫度、熱氣都凝在這一顆小痣裏,雨水落在她身上,将它潤得更加紅豔。
“她以前的事,你還記得什麽?”陸明時問。
季婆婆将孟如韞小時候的事說給他聽,其實沒什麽可說的,她那時還小,孟夫人遣散孟家下人然後一把火燒了孟家那會兒,她也不過三歲,最喜歡去院子裏摘花,指揮着一堆或親或表或世交的哥哥姐姐們陪她玩捉迷藏。
陸明時比孟如韞大四歲,那時是最不喜歡陪她玩的孩子。他父母每次去打仗都把他丢到孟家,可他已經七歲了,得了明德太後“少将之才”的誇贊,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天天鬧着要随父親去戰場,偏偏那小女娃喜歡他,後來捉迷藏也不玩了,天天來看他耍花槍。
“十三年了。”陸明時感慨道。
他每次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都覺得自己同十三年前一個模樣,心裏的怨與恨未曾消磨半分。可如今乍見久別之故人,才覺光陰飛逝,竟能讓人相見不相識。
她那時才三歲,小時候的事,恐怕更沒什麽印象了。
陸明時低聲與季婆婆聊着從前的舊事,沈元思坐在一旁靜靜地聽,大概也猜出了幾分淵源。
昔日那樁幾乎影響到改朝換代的舊案牽涉到不少人,有些人明哲保身,偃旗息鼓,有些人則被拎出來,做了儆猴的雞。這些人裏,國子監祭酒孟午,是最令人唏噓的一個。
沈元思也跟着嘆了口氣,對陸明時道:“你記得她,她未必記得你,你青天白日地跑過去也怪吓人的,至少等入了夜,別被人瞧見,妨礙姑娘家名聲。”
陸明時低低“嗯”了一聲,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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