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對質
程鶴年跟着陳玄石回兩淮軍大營休息,程雙将知州府發生的事告訴了他,程鶴年聽完後皺眉道:“我書房裏怎麽會有鍛造場的賬簿?”
程雙一驚,“不是大人您收集的證據嗎?我親自在您書房裏找到的。”
“那個自稱我書僮的小厮你認識嗎?”
程雙搖頭,“不認識,我還以為是原來知州府裏的本地人。”
“去把他找來。”
程雙領命,連夜趕回知州府,然而此時陸明時早已離開,成功和沈元思等人會合,聽他們彙報了行動中的具體情況。
“積勢已成,咱們先回臨京,等着看他們狗咬狗。”陸明時說道。
程雙往知州府跑了一趟,沒找到人,回兩淮軍大營時天色已經漸亮。昨夜程鶴年也一夜未眠,與陳玄石密談了整整一夜。
見程雙蔫頭耷腦地回來,程鶴年問道:“人找到了嗎?”
程雙搖頭,“人不見了,問府中的人,都說不認識他。昨夜是屬下太心急,被人利用了。”
“罷了,不怪你,他們既已布好局,不是我們小心謹慎就能避開的。”程鶴年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書房中的賬簿,還有那個小厮,應該都是長公主的手筆。她要利用我,把徐斷貪渎的案子搬到臺面上來。”
“啊?”程雙驚詫。
程鶴年說道:“她一邊把證據塞給我,一邊撺掇徐斷對我下手,又派子珏兄來救我,昨天一來一回那麽大的場面,活生生把我架在徐斷等人的對立面,長公主要讓這件事從我手裏鬧大。”
“這毒婦……”程雙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您必不能遂她的意,不如與徐斷通個氣,把這件事瞞下來,讓她的謀算落空。”
“瞞下來?”程鶴年冷笑,“你當這欽州是鐵板一塊嗎?長公主有能力在鍛造場和我的府邸中安插人手,說明這件事她已經掌握了十之八九,只是她不願自己出面向太子發難,所以把刀遞給我。眼下我有兩條路,要麽接了刀,告發此事,不過是死幾個徐斷罷了,可如果我不接,逼急了長公主親自出面,那麽不僅是徐斷、我程家,連太子都別想逃脫罪責……你想想,徐斷不過從三品,有什麽本事能在劫殺我之後讓我爹在朝中敢怒不敢言?衆人便會猜背後有太子授意,可太子為何要掩護這件事,這不就等于告訴皇上,太子不僅早已知情徐斷貪污的勾當,而且還從此勾當中謀利嗎?”
程鶴年一口氣将這件事捋了個明白,程雙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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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陽謀,長公主已經料定,只要我不想拉東宮和程家下水,就必須做這把刀,”程鶴年無奈一笑,“昨夜子珏兄已經寫好了折子,參徐斷劫殺朝廷命官,我也該回去寫折子參徐斷貪污了。此事我已寫信向父親說明,他自會與太子殿下商議,棄車保帥,也是無奈之舉。”
七月十四日,在兩淮安撫使陳玄石的親自護送下,程鶴年一路快馬從欽州趕到了臨京,他先回了趟程家,程知鳴的書房裏,太子蕭道全早已等候多時。
程鶴年将自己寫好的折子給蕭道全過目,折子裏彈劾了兩淮轉運使徐斷私貪官鐵、貪污受賄、劫殺朝廷命官等罪狀,太子看時頻頻皺眉,将折子一合,遞給程知鳴,“程閣老也看看,孤覺得子逸話說得太重了。”
程知鳴看完後面無表情地問太子:“殿下難道還想保徐斷?”
“徐斷蠢貨一個,死不足惜,可兩淮是孤的錢袋子,為了保你的寶貝兒子,讓孤折了搖錢樹,閣老覺得合适嗎?”蕭道全聲音微冷。
這話說得頗令人寒心,但程鶴年面上不顯,只上前恭聲勸道:“此番是長公主要向您發難,明天就是築壇祭天大典咱們若沒個決斷,恐怕長公主會在大典當天揭露此事,屆時難免牽扯到您。”
“你覺得折一個徐斷進去,孤的好姑姑就會滿意嗎?”
程鶴年道:“長公主是否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陛下滿意。您今日将折子遞上去,請求嚴懲徐斷等人,一來可以昭示您的清白公正,二來也可以先發制人。既然陛下已經收了折子,若長公主明日再在大典上提此事,那就不是為公而是徇私,執意要給您和陛下難堪了。”
蕭道全思索了片刻,道:“子逸說的有道理。孤等會就把折子遞進宮,若陛下讓內閣處理此事,程閣老,徐斷對孤還有用,你看着從輕發落吧。”
“徐斷死罪難逃,殿下若只想保兩淮財政,不如換個人。”程知鳴說道。
蕭道全道:“雖然此事攀扯不到孤身上,但徐斷畢竟曾是我手底下的人,他剛出事,就算是為了避嫌,父皇也不會答應再讓我的人掌控兩淮。”
“別人都不合适,可有一個人合适。”
“誰?”
程知鳴道:“殿下覺得犬子如何?”
“你說子逸?”蕭道全與程鶴年俱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蕭道全笑道:“程閣老不愧是程閣老,這算盤打的真響,孤辛苦謀劃,倒是給你程家做了嫁妝。”
程知鳴道:“殿下言重了,程家的也是殿下您的,眼下除了犬子,您手裏的其他人,恐怕都不太合适。”
程知鳴的話落在了蕭道全的心坎上。若是徐斷剛倒臺他就又推了個太子黨上去,無異于把剛洗幹淨的泥再糊到身上,告訴別人兩淮貪污案他也有份。可若是讓他眼睜睜看着蕭漪瀾的人掌控兩淮,他更不甘心。
眼下唯有程鶴年是最合适的人選,他上折子揭發徐斷貪污案,這件事裏沒人比他更清白。推他做兩淮轉運使,既名正言順,又能重新把控兩淮。
蕭道全有些心動,但也有顧慮,“可子逸畢竟年輕,還是個新科進士,在欽州任通判未滿一年。兩淮轉運使可是從三品,朝中多少人盯着的肥差,會不會難以服衆?我看遲令書那老狐貍第一個不答應。”
“只要殿下您點頭,剩下的事,仆自會周旋。”程知鳴道。
蕭道全點點頭,“閣老若是有本事給自家掙個轉運使回來,孤自然樂意跟着沾光。”
程鶴年聞言上前拜謝,“謝太子殿下提拔,子逸定不負殿下期望。”
蕭道全茶喝得差不多了,收下折子,從後門乘小轎離開程家,要回宮将彈劾徐斷的折子遞給宣成帝。沈元思趴在不遠處的屋頂上看見太子的小轎離開後,點了個人去給陸明時報信,自己繼續守着,又過了約半個時辰,他看見程鶴年也自後門而出,沈元思從房頂上跳下來,遠遠跟了上去。
程鶴年徑直去了江家,他沒叩門驚動江家的人,只站在不遠處等着,沒一會兒便看見青鴿拎着藥包走過來。
青鴿瞧見他,吓了一跳,“程公子?!你怎麽在這兒?”
程鶴年說道:“我有事找阿韞,勞煩讓她出來一趟。”
“那……那……我進去問問。”青鴿忙進去通傳,過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孟如韞自江家走了出來。
她看見程鶴年,面上神情十分複雜,示意他走到無人注意的角落裏說話。
“你不是在欽州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程鶴年望着她,“我為什麽回來,你心裏不清楚嗎?”
“我清楚什麽?”
“阿韞,我對你一片真心,你就算看不上,也不該如此作踐。”
孟如韞更糊塗了,“程鶴年,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麽作踐你了?”
程鶴年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這封你,可是出自你手?”
孟如韞看了眼信封,承認道:“是。”
“你從一開始就是長公主的人,還是收了她什麽好處?”
“我不認識什麽長公主——”孟如韞将信封裏的信抽出來,看見裏面的內容,忽然啞了聲。
只見那信紙上寫着:欽州城外清月亭,十日戌時,願君來相見。
信不是她寫的,字卻是出自她手的字。
欽州……清月亭……十日……戌時……
孟如韞忽然想到了陸明時讓她寫給程鶴年的那封信,那不痛不癢的四句話中,恰好正包含了這些字。
程鶴年見她沉默不語,心裏慢慢沉下去,“阿韞,你與我說實話,你是有心算計我,還是被什麽人利用?”
躲在不遠處偷聽的沈元思心裏暗道一聲不好。
這些天他和陸明時躲在暗處攪渾弄濁,對朝堂上的人處處小心,偏偏把孟如韞給忘了。
只要孟如韞說出陸明時的名字,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會有暴露的風險。
沈元思會信她嗎?會讓她在東宮面前說出這一切嗎?在此之前,他們還有阻止她開口的機會嗎?
沈元思心裏飛快盤算着各種最壞的打算,卻聽孟如韞低聲回答道:“是我。”
沈元思愣住了。
“孟如韞,我哪裏對不住你,你要這樣……要這樣算計我……”
聽到這個答案的程鶴年紅了眼眶,捏着她的肩膀質問她,“長公主許了你什麽,我也能給你,你為何要親她遠我?”
孟如韞垂下眼,“她于我有恩。”
“那我呢?我對你有情。”
孟如韞默然半晌,“程公子,是我對不住你。”
“一句對不住,就算解釋了嗎?”程鶴年冷笑道,“你可真是冷漠無情。”
孟如韞不再說話,任程鶴年如何質問,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
程鶴年被她傷透了心,悵然道:“你不知道我收到信的時候多麽歡喜,我以為你真的要來見我,我在府裏給你準備了最舒适的住處,請了會做臨京菜的廚娘,你房間裏的筆墨紙硯,都是我親自挑的。孟如韞,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麽熬過來的嗎,我只能不停地說服自己,你一定是被人利用,被人逼迫……孟如韞,你明白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心裏有多難受嗎?”
孟如韞緊緊捏着那封被動過手腳的信,心想,她大概也明白。
“罷了,你這樣的無心人,大概永遠無法體會這種感覺。”程鶴年苦笑着松開了她,她毫不辯解的坦誠讓他更覺得心如刀割,他望着她,緩緩嘆了口氣。
“以後不要再摻和這些事了,阿韞,朝堂不适合你。”
他說完就轉身離去,孟如韞心中微動,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程公子。”
程鶴年腳下一頓,沒有回頭,只聽孟如韞問道:“你不考慮一下長公主嗎?”
“考慮什麽?”
孟如韞斟酌着說道:“朝堂之勢,瞬息萬變,東宮如何,想必程公子已經看清了。”
程鶴年笑了笑,“看清又如何?”
“名劍不入鏽鞘,良铙不擊瓦缶,”孟如韞委婉勸他道:“程公子的目光不妨放長遠些。”
程鶴年聞言轉過身來,對孟如韞說道:“那你也該聽說過,一腳難踏兩船,好馬不配二鞍。自古變節之臣,縱然最後站對了隊,也不得善終。更何況,長公主再得君心民意,也不過一介女流,她又是為誰謀劃,你心裏清楚嗎?”
沒有人比孟如韞更清楚未來如何,按照上一世的發展,長公主會登基為帝,屆時所有的太子黨都會受到牽連。孟如韞還記得程鶴年的下場,他站在太子身後做了太多錯事,後來被抄家問斬,赫赫程府轟然塌陷。
想起上一世的事,又因為心有愧疚,孟如韞出言提醒了他幾句,見程鶴年态度堅決,也不好強求,說道:“那就祝程公子好風好水,青雲直上。”
程鶴年問她:“這些話,是有人要你轉達,還是你真心相勸?”
孟如韞道:“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就夠了,”程鶴年笑了笑,“你放心,之前的事,我不會追究。”
程鶴年離開後好一會兒,孟如韞緩緩嘆了口氣,這才想起自己将他寄來的銀票捎出來,剛剛卻忘了還給他。
以後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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