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周旋
七月十日夜,程鶴年如約前來清月亭。
因為深信寫信的人是孟如韞,所以程鶴年只帶了兩個貼身随從前來,沿着小徑往清月亭走,前腳剛邁進亭子,冷不防被人一個手刀砍在後頸上,力道、位置十分精準,程鶴年兩眼一翻,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兩個貼身随從見狀抽出佩刀上前交戰,過了幾招發現打不過,跳出亭子就要跑。陸明時沖沈元思使了個眼色,沈元思佯追了幾步,将那兩人放走了。
待他回到亭子裏,陸明時已将程鶴年結結實實綁好,他拉下臉上的罩布沖陸明時比了個大拇指,陸明時點點頭,“走,去惠陽縣。”
惠陽縣的兵械鍛造場開在城外,不受夜禁的限制,越是夜晚反而越活躍,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都在此時悄悄進行。鍛造場裏有很多服役的犯人,經常被逼着晝夜不息地勞作,常有人累死、病死,死後就用擔架擡着往後山廢棄的坑洞裏一扔,過不了幾天,野狗烏鴉就會把屍體清理幹淨。
陸明時和沈元思将程鶴年帶到了鍛造場抛屍的山洞,早有兩個銀甲衛等在此處,他們殺了兩個鍛造場的巡邏衛兵,換上了他們的衣服,看守着被陸明時丢進來的昏迷不醒的程鶴年,陸明時和沈元思沒有逗留,簡單吩咐了幾句後就各自離開。
沈元思要去附近的鍛造場,想個辦法将徐斷的人引過來,而陸明時則折身回惠陽縣,用翻牆鐵索翻進城中,一路溜瓦而行,悄悄潛進程鶴年住的知州府邸內。
知州府邸裏正亂作一團,那兩個被沈元思故意放走後的侍衛帶回了程鶴年被劫走的消息,卻不知是何人所劫。衆人烏泱泱吵了許久也沒吵出個辦法,正此時,陸明時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趁衆人吵嚷之際換了身府中書僮的衣服,又用古銅色的漿粉掩了面色容貌,夜裏燈光昏暗,粗粗一瞧,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只聽陸明時高聲道:“大家先別吵!我大概猜到程大人是被誰擄走的了!”
“你說!是哪路山匪不長眼,劫人劫到青天老爺頭上來了?”說話的人是程鶴年從臨京程家帶到欽州人來的親信頭子,叫程雙,他與程鶴年的關系更緊密,若是程鶴年在欽州出事,他也不必活着回程家去了,所以他比知州府邸的本地人更擔心程鶴年的安慰。
陸明時早已提前摸過知州府的情況,說道:“小人覺得此事蹊跷,并非是山匪所為,更像是蓄意圖謀。”
程雙眯眼瞧他,“小子,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陸明時道:“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剛把小人調到書房做事,小人初來乍到不知規矩,不小心撞見了知州大人私下翻閱幾本私賬,大人警告我不許對外提及,所以小人适才一直猶豫,沒有說出來。”
“什麽私賬,我們說的是大人被劫的事!”府中管家十分不耐煩地斥責他。
程雙卻聽出了話外音,“你是說賬本與大人被劫持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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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時态度惶恐道:“小人只是猜測,什麽都不知情,若是猜錯了,還望程兄勿怪。”
程雙問他:“那你可知賬本在何處?”
“大概……大概知道位置。”
程雙往管家要了書房的鑰匙,帶陸明時去程鶴年的書房找賬本。他的書房很大,兩人翻了很久,最後在陸明時“不經意”的暗示下,程雙将賬本翻了出來。
那賬本上赫然寫着“惠陽縣石合鐵鍛造場分成賬簿”這幾個大字,裏面記錄了去年惠陽縣石合鐵鍛造場制造的劣品兵器數量、從中盈餘的鐵料重量,落款處有兩淮轉運使徐斷的花押簽字。
程雙不是普通家丁,自幼跟在程鶴年身邊長大,算他半個書僮半個侍衛,這些朝廷重臣在搞什麽把戲,他心裏已有了幾分猜測,也順利地按照陸明時預設的那樣,猜測程鶴年是因為發現了這一勾當而被徐斷的人劫走。
若是徐斷想殺人滅口,那他家大人此刻十分危險。
陸明時在他身後斟酌着開口:“程兄……這賬簿……小人……”
程雙将賬簿往懷裏一揣,對陸明時道:“若此事是真,你就算立了大功,救回大人後必有重賞。”
“謝謝程兄!謝謝程兄!”陸明時忙不疊作感激惶恐狀,亦步亦趨跟着程雙回到前院。
程雙點了幾個心腹兄弟,“走!跟我去找陳安撫使大人!請他派兵搭救知州大人!”
兩淮安撫使陳玄石,陸明時要的就是他出面。
大周文臣武官分治,地方文武官員互不轄制,防止他們相互勾結。文官位高權重,每三年就要換地方或者調往中央,武官地位低、權力小,但不必隔幾年就挪窩,許多地區的安撫使已在本地盤桓許多年,可以掌控本地區五千人之內的士兵調度,超過五千,就需要朝廷虎符為信。
徐斷有錢有手段,還有太子做靠山,隐然已在兩淮地區獨霸一方,然而他尚未收服軍方的安撫使陳玄石,一來是他只想撈錢不想造反,沒必要跟軍方走太近,徒惹朝廷猜疑;二來是陳玄石這人比較油鹽不進,他是程知鳴程大學士提拔上來的,算起來與他徐斷同屬東宮麾下,可徐斷多次相邀,陳玄石從不搭理,連他送去的禮物也盡數退回。
若說這欽州地界還有誰與徐斷對着幹,必屬陳玄石無疑,況此人是程知鳴的得意弟子,程知鳴的兒子在欽州出事,他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陸明時料想程雙會去找陳玄石幫忙。
果然,程雙帶人夜扣安撫使府邸大門,兩個時辰後,陳玄石親自去軍營點了兩千步兵,浩浩蕩蕩開往惠陽縣方向。
陸明時心裏松了第一口氣,然後給沈元思放了個銀色煙花。
沈元思這邊的事情也很順利,成功忽悠住了徐斷派來監工的師爺,徐師爺聽說知州大人偷走了賬簿要告發他們,臉色狠狠一白,又聽說巡邏衛兵已經抓到了程鶴年,心中又微微一松。
徐師爺怕程鶴年跑了,連忙點了幾十個親信衛兵随他去後山抛屍用的山洞裏提人,他出發後不久,沈元思也給陸明時放了個銀色煙花。
兩隊人馬各自出發,此時,山洞裏被陸明時打昏過去的程鶴年也悠悠轉醒。
山洞很黑,程鶴年被反綁着的雙手在地上一摸,摸到了一塊人的頭骨,吓得他驚叫了一聲。
“有人嗎?有人嗎!”程鶴年試着喊了一聲。
守在門外的銀甲兵聞言并未動彈,直到看見空中炸開一朵紫色煙花,其中一個銀甲兵拔出劍自己肩膀上捅了一劍,他用了些技巧,傷口不深,但是看上去觸目驚心。另一個人将之前殺死的守衛屍體拖了出來,迅速與屍體互換衣服。
受傷的銀甲兵踉踉跄跄地往山洞裏走,程鶴年聞聲驚覺道:“來者是誰?!”
“是程大人嗎?”
“你是誰?”
銀甲兵走到他面前,掏出腰間匕首劃斷他身上的繩索,“程大人快離開這裏,徐斷的人馬上就就要來了!”
“誰?徐斷?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程鶴年扒拉開身上的繩子,疑惑又警惕地望着他。
銀甲兵說道:“徐斷知道了您在調查石合鐵的事,想殺您滅口。他的人綁了你邀功,剛才報信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來救您,您快點離開這裏。”
程鶴年聞言便起身往外走,走到洞口,看見地上橫陳着一具巡邏兵的屍體,又看見救他那人身上也穿着巡邏兵的衣服,肩膀受了傷,看樣子像是與地上的死人搏鬥過。
程鶴年疑惑道:“你是誰?為何救我?”
“若不是怕大人疑我,我的身份本不應暴露,”銀甲兵壓低了聲音,“我的主子,是大興隆寺那位。”
監國長公主,當今皇上的親妹妹,蕭漪瀾。
程鶴年電光石火間想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徐斷聽到了他調查石合鐵案的風聲,所以派人劫殺他,而長公主安插在鍛造場的暗樁知道這件事後,出手救了他。
“救命之恩,改日必當重謝。”于是程鶴年不再猶豫,轉身往山下走去。
後山下山只有一條小路,程鶴年一路摸黑,連走帶摔走了将近半個時辰,他剛走下山不遠,發現附近進出鍛造場的道路已經被陳玄石帶來的兵圍了個水洩不通。
程鶴年認得他們身上的衣服,乃是兩淮軍大營的服制,心中驚喜,“是子珏兄來救我了!”
誠如陸明時所料,陳玄石帶來的士兵與徐師爺帶來的人正面相撞,兩方正僵持不下。
陳玄石讓徐師爺交出程鶴年,徐師爺堅稱自己沒見過知州大人,于是陳玄石掏出賬簿讓徐師爺解釋,徐師爺咬牙不認,陳玄石便要親自帶人去鍛造場裏面搜,徐師爺搬出靠山的靠山,也就是太子殿下來提勢壓人,陳玄石一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無所謂得罪誰,可他要替他的座主程知鳴考慮。
陳玄石正猶豫間,程鶴年卻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子珏兄!你來得及時!”程鶴年大舒了一口氣。
看見程鶴年安然無恙,陳玄石也松了口氣,徐師爺卻吓得面無血色。
程鶴年三言兩語将自己如何被綁、如何被救告訴了陳玄石,陳玄石冷笑着掃了眼徐師爺身後的幾十個親信,質問徐師爺:“人證物證俱在,你們貪污在前不歸我管,可竟然敢劫殺朝廷命官,真是膽大包天,來人,把人都給我綁了!”
徐師爺帶的幾十個人哪裏敢跟陳玄石硬拼,被人卸了兵器,像綁鹌鹑一樣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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