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離間
程鶴年在石合鐵案子上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宣成帝派了一支親兵給他, 他每天在不同的朝臣家中取證,拿了不少人下獄。
這些人裏有确與此案有關的替死鬼,也有被穿鑿牽扯的老臣, 這些老臣大多都是明德太後主政年間提拔,當今陛下登基後便退居清要之職,譬如兵部給事中王槲。
然而太子覺得這些清要言官心向蕭漪瀾, 蕭漪瀾與他做對,這些言官也不讓他好過, 天天上折子參他,罵得他一個頭兩個大,正好趁此機會多收拾幾個, 殺雞儆猴。
程鶴年被太子逼着到處拿人下獄, 也得罪了不少人。好友賀照之與他是同年進士,聽說這件事後寫信勸他莫做衆矢之的, 父親程知鳴也多有關心, 程鶴年對程知鳴說道:“今上潛邸時, 您已是太子少傅,當年助太子即位有功, 才有程家滿門榮耀。兒子愚鈍, 願效父親, 以求程家長盛不衰。”
他是官宦人家少年郎, 心氣本就比別人高,經此一案,對翻雲覆雨的弄權手段暗暗心驚。他不想再回欽州做個小小通判老老實實磨資歷,熬到頭發都白了才熬進內閣。
他要一乘太子的東風青雲直上。
想做太子心腹的僚屬很多, 可不是每個人都有遂太子意的膽量。他程鶴年, 就要做此炙手可熱第一人。
然而他的這番動作也驚動了長公主府, 聽聞程鶴年将王槲以“知情瞞報”的罪名下獄後,蕭漪瀾盛怒,當即要寫折子為王槲分辯。
她對霍弋說道:“此時也顧不上皇兄将如何疑我,本宮既為監國長公主,雖不至于目不容塵,也斷做不到袖手旁觀,讓此等混賬橫行朝堂,罔顧法紀。王槲的主要職責是監管西南軍防,兩淮鐵礦有失,戶部給事中無事,反倒追責到王槲頭上來了,簡直豈有此理!”
霍弋思慮半晌,攔下了蕭漪瀾,“殿下稍安,這折子不着急寫。如今東宮鐵板一塊,咱們從外面踢,只會越踢越結實,先容我想個法子讓太子對程鶴年生疑,您再遞折子替王給事中說情,阻力會小很多。”
“此事要快,王槲身體不好,別讓他遭太多罪。”蕭漪瀾答應了此事。
霍弋又派人聯系陸明時,依舊約在寶津樓。
經歷了石合鐵案發的種種緣故,兩人對彼此的手段和底線都有了幾分了解,霍弋也懶得與他客套,直截了當道:“我知陸大人神出鬼沒,眼下有樁生意要與你做。長公主願傾力相助處置徐斷一案,此案過後,保證北郡兵械供給不會再有失。請陸大人以北郡安撫使的名義接近程鶴年,令太子疑他有二心即可。”
陸明時問:“長公主府所求為何?”
霍弋将王槲等人的情況告訴了他,“先太後留下的老臣不多了,殿下的意思,能保一個是一個。”
陸明時默然思考了一會兒,答應了霍弋,“可,霍少君靜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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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十四郡中的北淄郡盛産一種質地半透的玉石,呈天青色,冬暖夏涼,或嵌入窗戶,或雕成擺件,都十分适宜,得名琉璃玉。然此玉有個缺點,不能在潮濕的地方久放,曾有好事者将琉璃玉販入臨京,不到半年時間,那玉就變了質,變得灰撲撲的,散發出一種洗不淨的汗臭味,所以此玉只在北郡流行,而南人不愛。
陸明時寫信回北郡,命人将新采的琉璃玉雕成香爐,快馬送到臨京。他攜此香爐與阿迦檀香到程府拜訪,程知鳴與程鶴年俱在府中,以為他有意投靠東宮,十分高興。
陸明時也的确遂他們的意,做足了謙遜的後生模樣,對程知鳴說道:“殿下知人善任,閣老明察秋毫,我北郡将士的身家性命,此後還要托您與殿下照拂。陸某位卑言輕,不敢驚擾殿下,暫向閣老聊表心意,還望閣老日後多多提攜。”
說着命人奉上琉璃玉香爐與阿伽檀香,“聽聞尊夫人誠心禮佛,一點小小的心意,還望閣老笑納。”
久居臨京的人哪裏見過琉璃玉這等好物,程知鳴的夫人對此香爐愛不釋手。自長公主歸京後,宮中也興起禮佛之風,于是程夫人轉手将這香爐和寸香寸金的阿迦檀香一起送給了宮裏的娴妃娘娘。娴貴妃是太子生母,此事很快被太子知曉。
蕭道全與太子府詹事王翠白說起此事,“看這琉璃玉的成色,應該是剛送入臨京不久。這陸明時是出了名的兩邊不靠,怎麽偏偏往程府送這等好東西?”
王翠白接話道:“聽說一起送來的還有阿迦檀香,此香産自大興隆寺,是昭隆長公主的心頭好。”
蕭道全說道:“京中女流争相效仿長公主,這倒說明不了什麽。”
“一件無妨,兩件無妨,樁樁件件撞在一起,可就未必無妨了,”王翠白揣摩着蕭道全的心思,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人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今程家父子為殿下勇為前鋒,得罪了這麽多人,殿下可曾給過他們什麽重賞?”
“程知鳴想讓他兒子接任兩淮轉運使一職。”
“可曾求殿下幫忙運作?”
蕭道全搖頭,“程知鳴的意思是,只要孤不反對即可。”
“那殿下可要小心了。兩淮轉運使何等重要,豈是程鶴年說要就能拿去的?他們父子背後,必另有貴人相助。殿下細想,您若是想推人接任兩淮轉運使,最大的妨礙是誰?”
“孤的姑姑,昭隆長公主。”
“如今程家父子不認為長公主是阻力,反倒讓您別從中作梗,把您視為了反對者。您覺得,他們背後有誰相助?”
蕭道全微驚,“你是說,程家敢背叛孤?”
“您別忘了,眼下程鶴年得罪這麽多官員,頂的可都是您的名頭,”王翠白見火候差不多,“不過臣也是随口一猜,殿下心裏有惑,不妨試他一試。”
“怎麽試?”
“上折子推舉程鶴年為兩淮轉運使,靜觀長公主府會不會跳出來反對。”
蕭道全眯了眯眼,沒作聲,王翠白知道他已經聽進了心裏,垂着眼微微一笑。
程鶴年想越過他做太子身邊第一臣還差點火候,東宮這位主子多疑寡信的性情比當今皇上有過之而無不及,王翠白心中得意地想道,就看程家這位年輕氣盛的公子,能不能受得了了。
沒過幾天,蕭道全果然上折子推舉程鶴年為兩淮轉運使,此舉引得朝中嘩然,連皇上都覺得程鶴年資歷太淺,不夠妥當,然而長公主那邊的人卻沒有激烈反對。
此事是霍弋叮囑過的,他曾在東宮待過,深知蕭道全與王翠白的為人,陸明時将香爐送到程家後,他就在等這一天。
像破格舉薦這種事,即使無人反對,也要連上三疏,方顯鄭重。然而蕭道全只上了一道奏折就沒了後續,仿佛把這件事給忘了。連程鶴年自己都意識到太子此舉好像是在試探什麽。
又過了兩三天,長公主蕭漪瀾上折子替王槲等在石合鐵案中含冤下獄的老臣申辯,程鶴年與長公主當廷對質,太子及其諸臣皆冷眼旁觀,竟無一人上前幫腔。
程鶴年哪裏壓得過長公主,朝會剛散沒多久,釋放王槲等人的恩旨就傳了出來,皇上還給了額外的賞賜撫慰。
人心起疑,如燈下捉影,見影是影,見光也是影。
蕭道全對王翠白道:“今日朝會,果然如你所言,長公主早已有萬全的準備,想讓程鶴年引我出手,讓我戴刻薄臣僚的帽子,她得仁義的名聲籠絡人心,我只好一言不發,不落他們的圈套。”
他仿佛忘了當初是他逼着程鶴年拿王槲等人下獄出氣。程鶴年被他閃了一道,氣沖沖地回到程家,素來好脾氣的他氣得将書房裏的擺件全都砸了個稀爛。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令太子見疑,人是殿下要抓的,抓了又疑我離間君臣情義,如今連兩淮轉運使的位子也沒了,難道過段時間還要我回欽州做個通判嗎?”程鶴年氣得變了臉色。
程知鳴也惱太庡?子多變,面上卻要端出穩重的姿态,勸程鶴年道:“一來,你不該太激進,令太子疑你別有用心。二來,你不該死心塌地只仰仗太子,令他覺得你像東宮的奴才一樣好拿捏。”
“父親此話何意?”
程知鳴慢悠悠地說道:“遲令書是內閣首輔,他家幺女正待字閨中,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若能結下這門親事,對你,對程家都大有助益,日後太子也不敢再看輕你。”
“結親?”
程鶴年心裏陡然一沉。
時隔多日,孟如韞又收到了程鶴年的消息。他請青鴿遞了信來,邀她明日相見一敘,地點定在南陽湖的游船上。
“程公子好些日子沒消息,我還以為他回欽州去了。”青鴿說道。
孟如韞搖了搖頭:“他近來青雲直上,欽州怕是不必再回了。”
“那挺好呀,小姐就可以多多見到他了。”
孟如韞笑了笑,“我可不想見他。”
“怎麽?”青鴿好奇地湊上來,“真不想嫁啦?”
“不嫁。待我把錢都還給他,要與他斷個幹淨。”孟如韞将信紙折起,下定了決心,“一來二往像什麽話,這次一定要與他把話說清楚。”
孟如韞按約定時間到南陽湖畔赴約,程鶴年租了一條精致的畫舫,兩側窗口镂空,他已坐在船中等着,看見孟如韞,遙遙招了招手。
“程公子,許久不見。”孟如韞低頭鑽進畫舫,在他對面坐下。
程鶴年笑了一下,問她:“阿韞喝酒還是喝茶?”
“喝茶吧。”
程鶴年随侍的小厮将風爐弄好後就下了船,船中只剩下程鶴年與孟如韞。程鶴年不緊不慢地沏茶,氣定神閑,仿佛今日邀孟如韞出來只是無事春游。
孟如韞先開口問道:“程公子突然約我見面,是有什麽事嗎?”
“其實我更好奇你為何應約,”程鶴年看向她,“我若無事也會邀你同游,你若無事,就不會來應約了。”
孟如韞将裝着銀票的錦囊推到程鶴年面前,“我今日來,是物歸原主。”
程鶴年打開錦囊看了一眼,忽然笑了。
孟如韞道:“感謝公子好意,只是這錢,我不能收。”
“好意?阿韞,你分不清好意和情意嗎?”
“若是情意,就更不能收了。”孟如韞直截了當道。
程鶴年臉上沒了笑意,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嘆了口氣,“我想了許久,一直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讓你避我如蛇蠍。”
孟如韞搖了搖頭,“我從未避你如蛇蠍,是程公子心裏過了界,我與程公子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
程鶴年詫異地看着她:“你說……道不同?”
孟如韞慢慢解釋道:“石合鐵這個案子,你一開始就知道是徐斷等人在貪污鐵礦、通敵叛國。你心有顧忌不願螳臂當車,我可以理解,可如今你手持尚方寶劍,明明可以秉公處理,卻借機黨同伐異,這與我在鹿雲觀時認識的程鶴年不同,也與我心中之道不同。”
“這些話,你是從哪裏聽來的?”程鶴年的聲音微微泛冷,“朝堂之事錯綜複雜,你不能随意給我下定論,這不公平。”
“天下人都是有眼睛的,也是有心的。”孟如韞溫聲道。
“好,縱使這件事上我做的不對,那也是無奈之舉。太子逼迫,我能不聽從嗎?我也想做個剛正無私的好官,那也要等我升到更高的位置,手裏握有足夠的權勢才能做到。”
“行無止境。官職高低、權柄大小,各有各的無奈,哪天是個頭呢?”孟如韞道,“唯有本心,一失即無再難尋。”
“我今日來……不是與你說這個的。”孟如韞的話讓程鶴年頗為難堪,他望着湖面,長長嘆了口氣。
孟如韞端起茶盞扆崋抿了一口,“程公子有話便說吧。”
“爹娘最近在為我考慮婚事。”
孟如韞手微微一頓,一笑道:“是好事,恭喜程公子。”
“你同我說恭喜?”程鶴年自嘲地笑了笑,“阿韞,你不知我心裏在想什麽嗎?”
“不知,”孟如韞淡聲道,“也不想知。”
“只要你願意,我會娶你為妻,這中間種種困難,我可以擺平,只要你答應我……”
“我不願意,也不答應。”孟如韞放下茶盞,目光冷靜地與程鶴年對視,“程公子,聽清楚了嗎?”
程鶴年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真是好狠的心,難道你願意眼睜睜看着我娶別人嗎?你我曾相引為知己,我要成親,你心裏真的一點波瀾都沒有嗎?”
孟如韞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程公子,移船回岸吧。”
“阿韞……”
“兩情相悅的事,何必一腔苦求,何況求而不得的,未必就是值得的。”孟如韞道。
“可我只想娶你。”
孟如韞低聲道:“可我不想嫁啊。”
兩人有些僵持,風爐中火已熄滅,熱茶變涼,入口有凝澀之感。孟如韞靜靜端詳着這盞石中雀玉,心道,陸明時的話是有道理的,此茶徒有其表,其實不堪盛名。
她靜靜等着程鶴年想通後将船劃回湖岸,忽然一柄銀白色飛镖破空而來,那飛镖角度極其刁鑽,直直打入船板的縫隙,兩塊船板應聲裂出一指寬的縫隙,開始往裏漏水。
孟如韞與程鶴年同時朝外看去,看見了站在岸邊、手裏正把玩着另一只飛镖的陸明時。
陸明時隔着畫舫的窗棂,似笑非笑地望着孟如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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