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拈酸

看見陸明時, 孟如韞心中一驚,對程鶴年道:“船漏水了,趕快靠岸吧。”

程鶴年只好将船劃回岸邊, 待下了畫舫,轉身要回去扶孟如韞,卻被另一只手隔開, 擋在了身前。

“今日臨京有樁熱鬧事,”陸明時說道, “我來時遇見程家去遲家下聘的儀隊,整整八十一擡的嫁妝,看樣子, 是程家嫡子要議親了。”

程鶴年聞言臉色微變, “與陸安撫使何幹?”

“與我無幹啊,”陸明時将手伸向正彎腰下船的孟如韞, “矜矜, 與你也無幹, 咱們走吧。”

“你喊她什麽?”程鶴年瞪大了眼睛。

陸明時一笑:“與程公子何幹?”

孟如韞一只腳踩在岸上,一只腳踩在船上, 看着面前的兩只手頗有些尴尬, 不知該進該退, 正猶疑間, 忽然腰間一緊,被陸明時攔腰拎上了岸。

孟如韞:“……”

程鶴年的目光落在孟如韞身上,“阿韞,你與他認識?”

“嗯……認識。”孟如韞推開了陸明時, 決定先解決程鶴年。她向程鶴年屈膝行了一禮, 溫聲道:“該說的話已經說完, 程公子,就此別過吧。”

“阿韞!”程鶴年心有不甘,“我并不情願娶她,若你——”

“程公子慎言。”陸明時冷聲打斷了他。

上一世的程鶴年娶了遲首輔家的女兒為妻,聽說夫妻之間也算相敬如賓。沒想到這一世許多事變了,有些人的緣分卻又聚到了一起。

孟如韞心中千回百轉,還是多說了一句,“婚姻于女子是重中之重,無論程公子娶誰,還請好好待她。”

她說完這句,轉身就走,陸明時跟在她身後,以眼神喝止了仍欲糾纏的程鶴年,直到岸邊的垂柳徹底遮住兩人的身影,他伸手拽住了孟如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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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岸邊看了你們半個時辰,你與他有何話可說,能聊這麽久?”

陸明時的聲音并不十分冷靜,頗有幾分質問的意思。他心情不佳,孟如韞心情也沒好到哪裏去,回敬道:“怎麽,還要一句一句學給陸大人聽?”

陸明時冷笑,“好啊,你學,我洗耳恭聽。”

孟如韞一噎,轉身要走,被陸明時從身後一把攬住,他手勁兒很大,死死扣在她腰間,孟如韞掰不開,急聲斥道:“大庭廣衆,你在幹什麽!”

“我看你與程鶴年畫舫同游的時候挺從容的啊,”話是這麽說,陸明時還是松開了她,改為牽着她的手,“那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聊。”

孟如韞拗不過他,被迫跟着他穿枝拂柳,沿着湖邊曲曲折折的棧橋一路走,穿過幾處圓拱門,有一棵粗壯的垂柳傍岸而生,遮住了拱橋上望過來的視野。此處是湖岸盡頭,僻靜無人,陸明時松開她的手,靠在柳樹上看着她。

“就在這兒說吧,與程鶴年聊什麽了?”

孟如韞十分不喜他審問犯人一樣的語氣,反問道:“怎麽,陸大人改職監管南陽湖游客了?”

“他都要娶妻了,你同他糾纏不清,不覺得晦氣嗎?”

“什麽叫糾纏不清,陸明時,你會不會說話?”孟如韞氣極,“我看碰見你我才十分晦氣!我出門見誰,同誰說話,說了什麽,與陸大人何幹?”

“你別左一個陸大人右一個陸大人行不行?”陸明時被她氣得頭疼,拉過她的手,“好好說話。”

孟如韞揚起下巴,“你先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

聞言,陸明時反倒将她的手攥得更緊,“不行,我生氣。”

“與你何幹,你生哪門子氣?”

“拈酸,吃醋,不可以嗎?”

聞言,孟如韞提到喉嚨的氣一頓,頓時消了氣勢,“你可真是……”

“我真是怎麽了?我在岸上盯了你半天,你眼神都沒從程鶴年身上離開過,他沏的茶你也敢喝,孤男寡女同乘畫舫,你就不怕他對你做些什麽,嗯?”

“程鶴年倒還不至于如此下三濫……”

“你很了解他嗎?你與他情深意濃時知道他已點頭另娶嗎?孟如韞,你哪來這麽大膽子,敢輕信一個對你有圖謀的男人?”

陸明時的逼問一句接一句,問得孟如韞啞口無言。人一旦洩了氣勢,再提起來就難了,她眼巴巴望着陸明時,在他濃沉如墨的眼神裏,心跳亂成一片。

陸明時輕輕掰過她的臉,“說話。”

孟如韞漸漸沒了氣勢:“下次不會了。”

“別急着下次,先把這次解釋清楚。”陸明時不為所動。

孟如韞只好說道:“之前程鶴年給我的信裏夾帶了不少銀票,我來,是想把錢還給他。”

“還錢還了半個時辰?”陸明時不信,“還說什麽了?”

程鶴年還剖了相思訴了衷情,說要娶她為妻一生一世……這些話孟如韞當然不敢說給陸明時聽,只低低道:“沒什麽要緊的,反正我已經拒絕他了。”

聞言,陸明時陰沉的臉色轉晴些許,“怎麽拒絕的,別是你這邊沉默不應,他當你默認相許。”

“陸子夙,你有完沒完!我明明白白跟他說了,我不喜歡他,不想嫁他,以後見面繞着走,可以了吧?”

“那混賬東西剛才說喜歡你想娶你?”陸明時聲音一冷。

孟如韞:“……”

陸明時恨聲咬牙切齒道:“我就該一飛镖紮穿他喉嚨。”

孟如韞聞言只覺脖子一涼,“別沖動……我這不是沒答應嗎?”

“你敢答應試試。”

孟如韞自然是不想也不敢,但面上又不服氣,“什麽叫我不敢,那是我不願意,哪天等我願意了,我——”

陸明時猛得扶着她的後頸将她往身前一拉,兩人挨得極近,險些鼻尖碰鼻尖。

孟如韞呼吸微微一滞。

“矜矜,我見不得你同他親近,你若敢再說一句,我可就……”

可就什麽?

“要逾矩了。”

望着他近在呼吸之間的眉眼,孟如韞心跳淩亂,鼓膜裏如雷鳴一般。

他盯着自己的眼神黝黑如墨,深望進去藏着點點光芒,那墨色愈深,光芒愈亮,映着她的面容,像一汪被驚醒的深淵。

他這副樣子,像極了前世的陸明時。

孟如韞在亂成鼓點的心跳裏亂了方寸,眼皮一垂,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心裏的念頭七葷八素。

陸明時又警告她道:“我不管你是不能還是不願,以後都死了嫁給程鶴年的這條心。伯父伯母不在,我會替他們照顧好你,你我自幼訂婚,矜矜,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毀約。”

“若……我不是矜矜呢?”孟如韞咬着嘴唇,試探地問道。

在陸明時得知她的身份之前,也曾隐晦地表露過心跡,卻從未如今日這般強勢地表示喜歡她,要娶她,甚至曾在利用完她之後要将她推回程鶴年身邊。

孟如韞心中不免有些懷疑,陸明時要娶的,到底是她的人,還是她的身份。

本來沒什麽細究的必要,可孟如韞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耿耿于懷了起來。

她想知道,他這令她心動難抑的非她不可的姿态,到底是為了誰。

她低聲問陸明時,“倘若我不是孟家的女兒,倘若你的青梅竹馬另有其人,你是娶她……還是娶我?”

“你是矜矜,所有的細節我都查證過,你否認不了。”陸明時的手落在她臉上,“你的眼睛,與小時候很像。”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陸明時默然片刻,說道:“你是想問,倘若你不是矜矜,我會不會放任你和程鶴年在一起吧?”

陸明時冷冷一笑,“想都別想。”

孟如韞:“……”

她真不是這個意思。

陸明時說道:“提到這個,我還有舊賬要跟你算,既然你早早來了臨京,知道我的身份後,為什麽不與我相認?”

這個問題太複雜了,前世今生糾纏在一起,孟如韞一時不知該如何說。

見她不答,陸明時心裏又開始胡思亂想地泛酸,“你是怕我壞了你和程鶴年的好姻緣,想毀約另嫁,對不對?”

孟如韞可不敢随便背這麽大一口鍋,急忙搖頭,“不是不是,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是嗎,可前幾天我去了鹿雲觀一趟,在斷壁上見了幾首詞作,說什麽‘不羨人間王侯天上仙,且看水中鴛鴦梁上燕,春風銜意水傳柔,多情人間常見’……”

一首情意綿綿的詞組被陸明時念得咬牙切齒,“我才疏學淺,矜矜,你同我解釋一下,這句詩詞,是什麽意思,嗯?誰對誰多情,又要同誰人間常見?”

孟如韞聽得心驚肉跳,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陸明時這厮,竟然背着她跑到道觀去了。

這要她怎麽解釋,她确實同程鶴年兩情相悅過,那時她尚未重生,也尚不知陸明時的存在。

孟如韞越想越沒有底氣,小聲辯解道:“喝……喝多了……”

“飲酒作樂,你們很快活啊。”陸明時嘲諷出聲,“我若沒識破你的身份,今日程府的聘禮,是不是就擡到江家去了?你心裏在想什麽,怨我沒眼色,不識擡舉,壞了你的好姻緣?”

“不是,我從未這樣想過,是我自己不願嫁給程鶴年,我不喜歡他了,這中間的事一時說不清楚,但你要相信我,我不是為了和程鶴年在一起才不與你相認。”孟如韞信誓旦旦地解釋道。

“那是為了什麽?”

“因為……”

因為未重生時的孟如韞根本不知道陸明時的存在,重生後的孟如韞沒想到會與陸明時有這麽深的糾纏,那時她知他會位極人臣,怕自己攪亂了他的運道,所以沒有點破身份。

孟如韞目光閃了閃,“你我的身份不宜被別人知道,我怕給你帶去麻煩。”

“小騙子。”陸明時勾起她的下颌,“你每次撒謊,都是這副表情。”

孟如韞:“……”

陸明時嘆了口氣,認命道:“你與程鶴年的事,我只當你年幼無知,被他哄騙,過去就過去了,以後不許再想他,也不許再想着別人。”

他放輕了聲音,緩緩道:“我說的是‘不許’,你聽明白了嗎?”

這下孟如韞心裏再不服氣,也得乖乖點頭了。

她頗有些無奈地想,眼下再說喜歡他,他怕是只會當自己輕浮善變吧。

陸明時放開她,從懷裏掏出一個長條錦盒打開,裏面放着一支珍珠流蘇步搖,做成了扇狀,扇頂嵌着七顆瑩潤的粉珍珠,閃着柔和的光暈。

他摘了孟如韞頭上的步搖,換上這支珍珠流蘇步搖,軟軟的銀流蘇從他掌心劃過,又落在孟如韞耳邊。

“本來是要去把這個送你,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陸明時道。

孟如韞下意識去碰,被陸明時握住了手腕。

“別摘。”他說道,“我送你下一支之前,要一直戴着。”

哪個女孩子天天戴同一支步搖,這不明擺着告訴人家這是心上人送的嗎?

孟如韞心裏暗道陸明時此舉霸道,奈何理虧在先,此刻一點異議也不敢提,十分沒骨氣地問:“那下一支什麽時候送啊?”

“無功不受祿,”陸明時皮笑肉不笑道,“你自己上進一點,等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就送再你一支。”

孟如韞心道,那這步搖也太難賺了。

見她沒拒絕,陸明時心氣稍微順了些,“走吧,帶你去別的地方逛逛,聽說附近有條街專門賣古書,去不去?”

“去!”孟如韞理了理頭發,連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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