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制香

陸明時帶陳芳跡去了阜陽後, 孟如韞近些時日很少出門,窩在院子裏繼續寫《大周通紀》。

陸明時偶爾會有書信寄給她,與她講臨京外的山水風物, 也偶爾慨嘆流民之多。臨京以外,許多地方并不太平,守備松懈的地方常有流民糾集成山匪作亂, 孟如韞有些擔心他,時常盼着他寫信回來報個平安。

轉眼到了八月, 自上次将山參托江靈送還之後,江洵好長時日再沒來打擾。據江靈說,是因為他被幾個以沈元思為首的纨绔子弟撺掇進青樓時恰好撞見了他爹江守誠, 江守誠在同僚面前失了面子, 回家後大發脾氣,責令他閉門抄書兩個月, 除了官學府, 哪裏都不準去。

聽見沈元思的名字, 孟如韞就知道這事跟陸明時脫不了幹系。他人在阜陽,還不忘把手伸到臨京找江洵的晦氣, 孟如韞又好氣又好笑, 在心裏暗暗同情了江洵一番。

程鶴年與遲首輔的女兒定親後, 胡氏的如意算盤打空, 終于不再折騰江靈學些大家閨秀的做派。江靈空閑時也常來孟如韞的風竹院小坐,她這裏無人打擾,十分清淨,又有許多千奇百怪的書。

上次她磕磕絆絆讀完幾本傳記後覺得十分喜歡, 仿佛窺見一方有趣的新天地, 食髓知味地又借了幾本, 有不明白的地方便來向孟如韞請教,孟如韞講的繪聲繪色,又能旁征博引,竟比書中還要精彩。漸漸的,江靈認識的字越來越多,句讀也越來越流暢,讀書不囿于傳奇傳記,也慢慢開始讀一些有深度的論理雜談。

這日江靈又來風竹院找她,除了借書之外,邀她過幾日出府游玩。

“長公主要在極樂寺辦秋宴,邀京中貴女去賞菊禮佛,這可是難得能光明正大游玩的好機會,我也收到了請柬,阿韞,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江靈高興地将請柬給孟如韞看。

這是近距離接觸長公主的好機會,對她搜集《大周通紀》的素材很有幫助,孟如韞頗為心動,“我也能去嗎?”

江靈說道:“一張請柬能進兩個人,到時候我不帶侍女就可以了。”

于是孟如韞一口答應了下來。

秋宴那天,孟如韞與江靈同乘一輛馬車前往極樂寺。寺前的大道上擠滿了裝飾華麗的車轎,今日前來赴宴的人大都身份貴重,江靈怕再往前沖撞別人,于是遠遠就将馬車停下,與孟如韞步行前往極樂寺。

極樂寺氣勢恢宏,寺門前有八十一級石階,她們兩人爬完後累得微微喘氣,正欲停下腳步歇息,身後傳來讓她們避讓的呼喝聲。

孟如韞一回頭,見一頂八人擡的金頂紅圍軟轎穩穩當當地迎上來。擡轎的八人皆身着黑色勁裝,蜂腰猿背,目光如炬,軟轎四周垂着紗幔,隐約可見轎中端坐着一窈窕女子。

孟如韞忙拉着江靈往旁邊避讓,待轎子路過後才擡起頭來仔細端詳。

江靈好奇道:“此人好大的氣派,連尚書家的女眷都要将轎子停在寺外,她竟能坐八擡轎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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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如韞思索着說道:“這位大概就是修平公主吧。”

轎子上鑲刻青鸾,說明是位公主。如今大周的成年公主基本都已出嫁,唯有皇後嫡出的修平公主尚未婚配,聽說與長公主關系不錯,今日很有可能也來赴宴。

“原來是公主,怪不得,”江靈暗中咋舌,“好威風啊。”

她們進了極樂寺,入門便見甬道旁擺滿了盛放的各色菊花,微風拂過,滿面清香。沿着甬道過兩重拱門,佛壇前菊花種類更盛,有綠牡丹、千頭鳳、墨色杭菊等,名貴的品種旁邊立着女侍照看。除了尋常難見的菊花外,極樂寺中還有舞樂和素齋,貴女們三三兩兩游樂其中,等到巳時一到,同往大雄寶殿拜會長公主。

江靈是正五品太常寺主簿之女,門第并不高,若非她名聲不錯,甚至沒有資格收長公主的請柬。因此她與孟如韞只能坐在大殿門口較遠的位置,同衆名門貴女一同向長公主見禮。

孟如韞只能望見大雄寶殿供奉着幾尊金身大佛,長公主踞坐在佛像下的蒲團上,着一身天青色的素紗禪衣,烏發挽成單環高髻,裝扮素雅,然通身從容氣派卻令人望而心折。

她令侍女為衆人送上制香的香器,江靈對着銅盤裏精致的香爐香押香勺等暗暗咋舌,她求助地看向孟如韞,孟如韞也輕輕搖頭。

長公主的聲音在上方不疾不徐地響起:“皇室儀典,為萬民德禮之先,本宮居青鸾之首,有為大周女子表率之責。今日秋宴,除賞菊、宴游、拜佛之外,另設有制香雅事,諸位可以此時心境為題打香篆,半個時辰後,本宮将與無咎大師一同品鑒,佳品巧思,皆有重賞。”

殿中貴女們聞言齊齊一拜,“謝長公主。”

制香确實是雅事,且不論香粉價格昂貴,單是這打香篆用的精巧銀器,就非尋常人家可用。江夫人胡氏雖也有望女成鳳的心思,可畢竟出身小門小戶,對這等所費不菲的雅事一竅不通,也沒給江靈請過老師。

江靈不會,孟如韞也不會。她們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有些尴尬。

周遭傳來竊竊的笑聲,江靈認得那人,是禮部左侍郎家的女兒蘇萬眉,與她有些過節,平日裏處處比不過她,如今得了機會,便開始肆意嘲笑,若不是長公主壓坐殿首,恨不能喊衆人一起來圍觀她們兩人的窘迫。

她朝着江靈無聲張嘴道:“小門小戶,丢人顯眼。”

然而殿中寂靜,她的笑聲仍然引起了長公主的注意,蕭漪瀾的目光落在這邊,只一眼,就明白了狀況。

江靈咬着嘴唇,氣得眼眶通紅,正糾結着要不要告罪退出,正此時,孟如韞輕輕咳了一聲。

她慢慢打開盛放香粉的小罐,用銀勺從中舀出香粉,放在小銀碟裏,并以眼神示意江靈跟着她做。江靈見狀忙抹了抹眼睛,也學着她的樣子一步一步做起來。

孟如韞的眼神在周圍姑娘手中游走,她們制香的速度不同,她很快就判斷出了幾個步驟的順序。她的目光瞥來瞥去,偶爾與蕭漪瀾對上,微微垂眼以示恭敬,卻毫無躲閃拘謹之态,在蕭漪瀾的眼皮子底下從容地照貓畫虎。

蕭漪瀾低聲問侍立身旁的女官紅纓:“那是誰家的姑娘?”

紅纓早已将今日來客熟記于心,低聲回道:“東側的姑娘是太常寺江主簿之女,西側的姑娘與她同行,不是婢女,也不是庶姊妹,想必是寄居家中的異姓遠親。”

蕭漪瀾點了點頭。

打香篆是将不同的香粉混合後壓制成特殊的樣式,好的香篆可以既作為工藝品觀賞,也可以點燃後觀其煙,或疾或徐,或曲或直,其中有很多的講究和意趣,非一日之功可以有所成。

孟如韞臨時抱佛腳,只能抄來打香篆的步驟,但如何調配不同香粉之間的比例和形态,她抄不來,也不能抄,只能用手指撚了不同的香粉,一邊冷嗅一邊琢磨,還要分神低聲指導江靈。

半個時辰過的很快,蘇萬眉早早打好了香篆,便等着看江靈的笑話,江靈心裏又恨又急,手上卻不敢怠慢,聽着孟如韞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香粉壓制成形。

計時的水漏滴完,紅纓敲響小銅鐘,諸女郎将制好的香篆擺放到長臺上,靜靜等着長公主賞評。

蕭漪瀾扶着紅纓的手從蒲團上起身,無咎和尚跟在她側後方,與她品鑒讨論長臺上的香篆。

這些世家貴女們心靈手巧,涵養極高,能徒手壓出繁複的形制,有蓮花、金菊、祥雲、松、鶴等不同的形狀,手藝之高妙,不比制香大師遜色。

在一衆精致的香篆中,蕭漪瀾一眼就瞧見了孟如韞與江靈兩人的成品。江靈壓成了“一”字,孟如韞的形狀稍微複雜一點,壓成了螺旋圓盤狀,在一排藝術品中,笨拙得十分醒目。

蕭漪瀾一笑,指着這兩個香篆問道:“此意何解?”

江靈聞言一驚,求助地看向孟如韞,孟如韞從蒲團上起身,上前行禮,解釋道:“回殿下,此形為‘一’,彼形為圓。”

“本宮認得,然後呢,有何深意?”

“‘一’乃數字之首,文字之始,德禮分化,皆自‘一’起。儒釋道三教各有主張,然皆以‘一’為起發源之本。儒家講仁‘一以貫之’;佛家講頓悟‘一念成佛’;道家講造化‘一生萬物’。故‘一’為至大、至元、至尊之意。”說到這裏,孟如韞頓了一頓,與蕭漪瀾對視,謙遜一笑,又說道:“當然,‘一’也為至簡之意,小兒學文先認‘一’字,數數先數‘一’個,我家表姐并不精于此道,願效小兒,以至簡之形,奉以至尊之殿下。”

這番話說的又能唬人,又足夠真摯,孟如韞聲音溫和柔靜,娓娓道來,蕭漪瀾明知她在胡扯,卻聽得興致盎然,又指着她作的圓盤狀香篆問道:“那此圓又作何解?莫非也有什麽人倫序禮之說?”

孟如韞溫聲道:“圓在佛法中又稱‘無漏’,是無上覺悟之意,佛法無邊,殿下與無咎大師面前,小女不敢賣弄清談,做此螺旋圓狀,主要是因為它能拿起,方便支撐。”

“哦?能拿起來?”蕭漪瀾頗有些驚奇。

尋常的香篆只能平鋪在香爐中,越精巧的形态就越容易碎裂。但孟如韞卻說她打的香篆能拿起來。

只見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将平鋪在香爐中的香篆慢慢捏起,那一圈圈螺紋圓狀的香篆穩穩地立在空中,展現在衆人面前。

孟如韞随手從佛龛前的香爐中取來一支炷香燃盡的木棒,對折,然後将她手中的香篆穩穩地支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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