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驚險
今年太湖的秋汛來得異常猛烈, 暴雨連綿半個多月後,太湖西邊的圍堤出現崩裂式決堤,沖開數十米的堤壩, 淹沒了萃水、豐山兩縣,一夜之間沖走了幾百人。然而暴雨遠遠沒有停止,堤口的決裂處還在不斷擴張, 鄰近堤口的六七個村縣都被沖毀,狼狽的災民扶老攜幼湧進了四周縣城。
太湖西邊屬蘇和州, 為了抗洪赈災,蘇和州的知州、州丞等一衆官員都忙昏了頭,還要分出心力接待朝廷上下來的各方巡撫, 照顧一下雖然不關涉大局但仍有存在感的六皇子蕭胤雙。
孟如韞到達蘇和州虔陽府時, 天仍淅淅瀝瀝地下着雨,路上泥濘不堪, 人影疏落。聽說是小姑姑派來的女官, 六皇子蕭胤雙親自在虔陽府外的十裏亭相接, 孟如韞遠遠就看見了立在馬上的挺拔少年,問侍從得知是六皇子本尊後, 掀開車簾請他到馬車裏避雨。
蕭胤雙看見孟如韞的瞬間眼神一亮, 頗有些局促地撓撓頭, “多謝姑娘了, 我騎馬就行,別給你把馬車弄髒了。”
他客氣得不太像個皇子,還是個臉上藏不住事的少年。孟如韞笑了笑,說道:“小女想先向殿下了解一下情況, 可惜不會騎馬, 難以與您并行, 還請上車來吧。”
于是蕭胤雙只好棄了馬上車,孟如韞遞給他一張幹淨的帕子。
蕭胤雙一邊擦臉上的雨水一邊問道:“小姑姑這些日子可好?她回來這麽久了,我倆只通過書信,還沒來得及見面呢。”
“她很好,時常記挂着殿下。”
“在外面別這麽叫,”蕭胤雙往車簾外看了一眼,對孟如韞道,“我這個身份太招眼了,你就叫我蕭公子吧。不知女官姑娘如何稱呼?”
“姓孟。”
“孟姑娘。”
孟如韞微微颔首,開始說正事,“長公主殿下讓我随身帶了十萬兩銀票來,走的是公主府的私賬,已經在通寶錢莊換成白銀,先買了兩車糧食随行,剩下的要等我向您了解過情況後再做打算。”
“我能了解什麽情況,”蕭胤雙苦笑了一下,“我來太湖巡堤,本就是跟着工部走個過場,騎馬去堤上溜達了兩趟。真正要緊的事情他們都不讓我管,說什麽哎呀六殿下金尊玉貴,不必為俗務所累,多去各處玩玩就好……”
“所以您真的就去各處玩了?”孟如韞額頭一陣亂跳。
蕭胤雙很誠實地點點頭,“各大賭場我都混熟了,還有春風樓唱曲的姑娘,我跟她們關系都不錯。”
孟如韞在心裏長長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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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孟如韞神情一言難盡,蕭胤雙頗有些不好意思,“我這樣是不是挺沒用的?可就算他們真讓我管,我也是什麽都不懂啊,那些河道工程圖、河堤構造圖我從來沒學過,也看不懂。”
“您還是很有用的。”孟如韞不鹹不淡地安慰了他一句。
至少他皇子的身份還是很有用的。
如今還在下雨,官府在搶修河堤,萃水、豐山兩縣已經被洪水夷平,無路可走,孟如韞見受災區進不去,就幹脆在虔陽府城外的官道旁支起施粥棚,這裏離災縣大概一百多裏,又是州府所在地,很多難民都湧了過來,聚集在城外。
蕭胤雙調來自己的護衛與公主府随行而來的人一起分發米粥和幹糧,孟如韞則在旁記下每個人的來處、年紀、家中人口,這樣過了兩三天,與記錄蘇和州各縣城人丁田畝情況的黃冊一對比,就大概知道了各地的受災情況。
“從明天開始,虔陽府的布施粥棚每天減少兩座,直至減少到八座。”這天施粥結束後,孟如韞突然對蕭胤雙說道。
難道找到一點成就感的蕭胤雙十分驚訝,“咱們這就不幹了嗎?可是我看來虔陽府的災民越來越多了。”
孟如韞解釋道:“虔陽府雖然是州府,但能容納的人數畢竟有限。州知府和城裏富戶都在此處施粥,會引得前來此處聚集的災民越來越多。災民想進城,虔陽府又不能放太多人進去,時間一久容易出亂子。根據我這幾日的統計來看,虔陽府東邊的桐縣受災情況還不算嚴重,距離受災縣也不遠,咱們把災民往那邊引流一部分,待洪水退去再做打算。”
于是第二天,蕭胤雙帶人将大部分救災糧運往桐縣,孟如韞留在虔陽府将這邊的事安排妥當後,等了一天也不見蕭胤雙回來,只好動身前去桐縣。
虔陽府至桐縣的官道如今專供官府運送物資,孟如韞只好請了個識路的災民另行取道。這條路要行經兩山之間的關口,孟如韞正靠在馬車裏閉眼休息時,忽然聽見馬車“咯噔”一聲,她驀然睜開眼,掀起車簾向外看去。
遇上山匪截道了。
說山匪也不準确,看他們形容狼狽,應該是流民臨時聚集成的隊伍,僅攔在路上的就有近百人之衆,為首的是個面容黢黑、身材矮小卻壯實的漢子,肩上扛着一柄亮閃閃的大刀。
孟如韞阻止了侍衛與劫匪起沖突,高聲商量道:“諸位,我等身上并無財物,也無口糧,不想與諸位兩敗俱傷,可否請諸位放行?”
那黑臉男人冷笑,“少給老子裝蒜!今天剛劫了個小白臉,車上裝了一千多斤糧食,以為用草皮蓋着老子就看不出來,你們是一夥的吧?”
孟如韞聞言心中一驚,怪不得總等不着蕭胤雙,竟然是被山匪給劫走了。
此事有些棘手,孟如韞思慮一番,對黑臉男人說道:“我家乃虔陽府富商,買糧運往遭澇的地方救人,想必是家兄不懂事沖撞了閣下,不知他此刻人在何處,我可以回家拿贖金來贖。”
天色漸暗,但黑臉男人還是隐約看清了孟如韞的模樣,即使看不清,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心裏也打起了別樣的主意。
他往前走了兩步,陰陽怪氣道:“喲,不知是大舅哥,已經送上黃泉路了,哈哈哈!”
衆多流匪一起起哄,孟如韞氣得攥緊了車簾。
蕭胤雙死了?
堂堂大周六皇子,竟然死在這些人手裏?
孟如韞心中驚駭,一時顧不上自己的處境,那匪首急色,不再與她廢話,大喊道:“給老子沖!搶了美人咱們一起快活!”
一聲令下,近百人的流匪黑壓壓沖上來。
此時孟如韞身邊只有四五個從公主府帶來的護衛,雖然武藝高強,卻也是獨虎難勝群狼,很快被團團纏住,那黑臉男人幾刀砍死了馬,率先沖到馬車面前,剛一掀車簾,冷不防被孟如韞一簪子紮進了左眼。
鮮血噴湧而出,黑臉男人發了狂,揮着刀就往馬車裏亂砍,孟如韞在狹小的空間裏閃避了幾個來回,刀尖貼着她的脖子滑過,砍傷了她的肩膀,她顧不得喊疼,用力推了黑臉男人一把想跳出馬車,被他掐着脖子一把甩了回去。
那黑臉男人疼得面目猙獰,沖孟如韞的脖子舉起刀,眼見着就要砍下來,忽然淩空飛來一只羽箭,一箭穿透了黑臉男人的脖子,在他喉嚨前穿出來一寸箭尖。
黑臉男人高擎起的大刀“哐啷”一聲砸在地上。
緊接着,熱血在馬車裏噴濺開。
孟如韞望着眼前的一幕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強壓着渾身的顫抖将黑臉男人的屍體推到一邊,拖過他的長刀擋在身前,靠在車廂上警惕地盯着車簾處。
馬車外已經變了動靜,似乎有大量人馬趕了過來,周遭全是兵器相撞的聲響和流匪哭喊奔逃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周遭的哭喊聲漸若,有人一把掀開了車簾,孟如韞正要揮刀,被那人一把擒住了手腕。
“是我!”
竟然是蕭胤雙。
“六殿下……”孟如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聲音打顫,“你沒死……”
蕭胤雙雖然沒死,但此刻也是形容狼狽,“此事說來話長,我滾下長坡被陸大人所救,擔心你也遇上劫匪,所以醒來後就趕緊往這邊趕。”
孟如韞怔怔地點了點頭,卻已經一句話都無法思考。
“你受傷了?”蕭胤雙看見她肩上的傷口,變了臉色,“走,我先帶你去找大夫,咱們趕緊離開這兒!”
孟如韞被他護着跳下馬車,此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下來,十幾個士兵擎着火把在打掃戰場,孟如韞只匆匆瞥見一眼遍地的屍體,覺得胸中一陣翻湧,忙別過眼,匆匆跟着蕭胤雙去找大夫。
他們剛離開不久,又兩個人穿過滿地屍體,走到了廢棄的馬車旁。
其中一人姓梁名煥,是蘇和州知州梁重安的兒子。他将黑面男人的屍體從馬車上拖下來扔在地上,望着貫穿他脖子的羽箭驚嘆道:“師兄的箭法果然百聞不如一見,竟真能在百步之外射穿人的脖子!”
另一人身着軟甲,聞言依舊神色冷淡,仿佛那所贊之人與他無關,只望着遍地的流匪屍體微微皺眉。
此人,正是本該在阜陽拜望老師的陸明時。
蘇和州知州梁重安之子梁煥是韓士杞的學生,陸明時的師弟,一直在阜陽求學,早就聽聞了陸明時生擒忠義王世子的豐功偉績,所以陸明時一回阜陽就被他纏上了,走到哪裏他都要跟着。偏偏韓士杞又很喜歡梁煥這個學生,要陸明時多盡師兄的責任,提攜教導梁煥。
此次蘇和州遇上澇災,梁煥心裏挂念,韓士杞就讓陸明時護送他回來,結果梁重安與梁煥這對父子真是一個比一個不見外,梁重安三句話向陸明時道完謝,馬上抓他當壯丁,懇請他帶州駐兵在災縣附近巡邏,以防有災民糾集滋事。
梁重安的算盤打得響,這位能将北郡蠻夷治得服服帖帖的冷面閻王,肯定比州府的文官更能治得住流匪。
于是陸明時留在蘇和州鎮守治安,聽聞桐縣出了亂子,于是帶着梁煥一起前去查探情況,走到半路剛好碰見六皇子蕭胤雙從長土坡上滾下來,摔了個不省人事。陸明時讓人把他抗到馬上繼續走,快要到桐縣的時候,蕭胤雙終于被颠醒,鬧着要陸明時折回去,說長公主派來協助赈災的女官有難,要陸明時搭手相救。
陸明時離開臨京之前,孟如韞還只是太常寺家裏的表小姐,他行蹤不定,兩人書信不通,陸明時哪裏猜得到讓蕭胤雙擔心得臉色發白的“公主府女官”會是孟如韞。
他折身回返是為了平流匪,那貫頸一箭也不過是順手順勢,射完之後就去指揮局勢,待這波流匪被平得七零八落後,才與梁煥逐一查探現場。
陸明時的目光一一掃過這幫流民,心裏總他們覺得古怪。
蘇和州的澇災遠沒到天逼人反的地步,此處距離虔陽府不遠,辛苦一兩天就能走到州府去領救濟糧,為何會有這麽多人早早落為草寇?
他一時未想通,正此時,梁煥在一旁驚奇出聲:“咦?師兄你看他還被人傷了左眼,原來剛剛馬車裏還有人……”
梁煥蹲在将插進男人左眼的東西拔出來,是一支墜着流蘇的珍珠步搖,他好奇地端詳了一番,“而且還是個女子。”
聞言,陸明時不經意瞥向他手裏的東西,珍珠流蘇在梁煥手裏晃啊晃,陸明時心頭猛地一跳。
下一瞬間,他一把将流蘇步搖奪了過去,待看清步搖的樣式後,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他十分确認,這是他送給孟如韞的那支珍珠步搖,步搖上的東海粉珍珠是他同沈元思要來的,樣式是他親手所畫,送去臨京最好的銀飾坊打造成型,釵身上陰刻着祥雲流紋,銀釵與珍珠相嵌處還極隐蔽地藏着她的名字。
矜矜。
這支步搖……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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