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挑明

自孟如韞入公主府後, 蕭漪瀾一直待她不錯,給她的待遇遠超普通女官,常讓她在身邊随侍, 卻從不讓她做端茶送水等侍奉人的雜活,而是留她在書房掌筆墨、讀章奏,甚至于選書講經、共議論理。閑時便放她去拂雲書閣, 數萬藏書任她游閱,筆墨紙硯任她取用。

孟如韞很喜歡這種生活, 也很珍惜長公主對她的信任。鬧了霍弋這一出後,她隐隐擔心會被遷怒,然而接連幾日, 蕭漪瀾對她态度未改, 甚至因為同情與愧疚而對她更加親近,倒黴的只有霍弋自己, 經常正議着事, 忽然就被蕭漪瀾不陰不陽地刺了幾句。

這日他們在書房裏商議太湖秋汛成災的事, 蕭漪瀾要寫折子推薦幾位官員去太湖督赈,孟如韞在她身側一邊研墨一邊旁聽。

“往年太湖一帶都是春夏多澇, 小六去巡堤還沒回來就出了這麽大秋汛, 今□□會上彈劾他的折子快把大殿給淹了。”蕭漪瀾嘆了口氣。

霍弋問:“您為六殿下說情了?”

“說什麽情, 讓他巡個堤巡成這樣, 挨都察院罵是應該的,”蕭漪瀾冷哼一聲,“只是我不願見到有人再落井下石,災上加災, 所以要推薦幾個人去太湖督赈, 幫着小六把災民安撫好。”

“殿下想推薦誰去?”

蕭漪瀾想了想, “戶部度支司郎中蔡文茂,翰林院經筵講官何書遠,這兩人一個有才能,一個有民望,如何?”

“不可。”霍弋毫不猶豫地否決了蕭漪瀾地想法。

蕭漪瀾驚訝挑眉,“為何?”

霍弋說道:“這兩人是您的暗手,以後對您有大用處。蔡文茂能坐穩戶部度支司郎中的位子不容易,若是被遲令書發覺出他是您的人,恐怕日後在戶部會受排擠。”

“他為本宮做事,早晚會有這一天。”

“那也宜晚不宜早,殿下,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現在的情形還不算刀刃嗎?”蕭漪瀾冷聲問道,“太湖秋汛若不能及時止損,小六首當其沖受責難,皇兄盛怒之下,他連親王之位都未必保得住,你讓他日後拿什麽同東宮争?”

霍弋耐心勸道:“有長公主府給他撐腰,他就算被貶為庶民,以後也會有翻身的機會。”

“呵,翻身?”蕭漪瀾冷笑出聲,望着他道,“霍弋,你當小六是什麽,當本宮是什麽,無心無肺、可以随意拿捏的木偶嗎?這回本宮若不伸手,朝中更無人會幫他,你覺得小六會怎麽想,他心裏會不會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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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弋默然一瞬,“六殿下若想成大事,不可能總躲在您的庇護下。”

“我只問你一句,霍弋,”蕭漪瀾輕輕扣着青玉案,“你心裏到底有沒有當他是未來的主君敬重?”

“臣入公主府時就說過,臣的主君,唯殿下您一人。”霍弋一字一句回答道。

蕭漪瀾嗤了一聲,“是嗎,恐怕本宮在你眼裏,也不過是個借勢的工具而已。”

霍弋聞言皺眉,“殿下何出此言?”

“舉薦他兩人的折子本宮寫定了,你若無事就退下吧。”

“殿下!”

蕭漪瀾冷聲道:“怎麽,要本宮命人将你擡出去嗎?”

霍弋欲言又止,見蕭漪瀾一臉的不耐煩,只好緩緩退下。

書房裏只剩下一肚子悶氣的蕭漪瀾與默默研墨的孟如韞,孟如韞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戶部主司,翰林講筵,還有纨绔無争的六皇子……

他們商議如此重大的機密,若是有只言片語傳出去,都會為長公主府帶來一番動蕩。可他們議事之前竟未将她遣出去,究竟是過于信任她還是……

蕭漪瀾注意到了孟如韞心不在焉的凝視,偏頭看向她,“怎麽,你有話說?”

孟如韞放下手中的墨條,走到蕭漪瀾面前跪下行了個大禮。

蕭漪瀾瞧着她,眯了眯眼。

只聽孟如韞說道:“小女本輕如草芥,得殿下賞識,方有機會逾閨閣之約束,騁士人之意氣。我與殿下相識未久,得殿下如此信任,願赤誠以報之,助殿下成大事,留青名功業于千秋。還望殿下……不要疑我。”

蕭漪瀾笑了笑,“看來剛才我與霍弋的話,你每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是。”

“你入我公主府之前,認識霍弋嗎?”

“不認識。”

“可本宮覺得,他倒是認識你,”蕭漪瀾緩聲說道,“他這個人十分謹慎多疑,事涉機密,即使是在本宮身邊長大的紅纓紫蘇他也要遣出去。可今日本宮留你在此,他竟一句話都沒說。”

蕭漪瀾頓了頓,下結論道:“他在擡舉你。”

孟如韞忙解釋道:“我與霍少君并無私情……”

“你不認識他,此事自然與你無關,所有的麻煩都是他自找的,本宮不會遷怒你,你不必害怕,”蕭漪瀾安撫她道,“霍弋有事瞞着本宮,可大事上,本宮還願意信他,他既覺得你可信,本宮自然也不會疑你。所以這些事你聽見了也無妨。”

孟如韞心中千回百轉,“謝殿下擡愛。”

蕭漪瀾笑了笑,“你起來吧,別在本宮面前擺規矩了。”

于是孟如韞起身走到她身邊坐定,想了想,說道:“既然殿下信得過我,不妨讓我到太湖去。”

蕭漪瀾有些驚訝地看着她,“你要去太湖?”

孟如韞說道:“霍少君的話雖然難聽,卻不無道理。您若上書推舉蔡、何兩位大人,勢必會讓他們成為東宮攻讦的目标,若要派人相助六殿下赈災,不妨派府裏的人去,若殿下信得過我,我可以代您前去相助六皇子。”

“你懂得赈災事宜嗎?”蕭漪瀾問。

孟如韞回答道:“自大周開國至今,太湖共發生過水災六十二次,其中春汛三十次、夏汛二十三次,秋汛九次。這九次秋汛中,有六次都發生在太湖東岸的南秀郡,每次都造成幾十個村落被淹沒,輕則數百人、重則數千人傷亡。秋汛澇災後不久就是入冬,此時赈災最重要的就是安撫流民、整饬田地,以備來年春天能夠懇田播種,因此若殿下派我去太湖,我會想辦法助六殿下籌集赈災糧與築房木石,待退汛之後,組織災民整饬田地,備種春播。”

“說得不錯,”蕭漪瀾點點頭,“可本宮覺得,你是想出去避嫌吧?”

孟如韞:“……”

她确實也有此想法。

蕭漪瀾道:“你想去便去,本宮多派幾個人給你,辦好了這件事平平安安回來,以後本宮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

孟如韞深深一拜:“是。”

孟如韞得了允準之後就回去準備行囊,打算早點出發,臨走之前去找了許憑易一次,聽說她要出遠門,許憑易幫她把藥熬好制成了随身攜帶的藥丸。

霍弋聽說這件事後去找蕭漪瀾,直截了當道:“我會讓季汝青想辦法推薦蔡文茂與何書遠,您不能讓孟姑娘去太湖。”

蕭漪瀾寫字的手微微一頓,“難得啊,你也有妥協改主意的時候。”

“殿下,太湖的水太深了,太子那邊……”

“是阿韞自己要去的,她有野心,有才能,本宮願意給她這個機會,”蕭漪瀾擡眼瞥向霍弋,“幹你何事?”

霍弋面容白了一瞬,欲言又止。

蕭漪瀾定定望着他,忽然問道:“你來公主府多久了?”

“六年,”霍弋道,“六年前您回京祭拜先太後時,救我入公主府。”

“原來已經這麽久了。”蕭漪瀾笑了笑。

霍弋有些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眼神一轉,落在她正在寫的東西上。

那是一封推薦他去南寧王府做幕僚的舉薦信。

霍弋心裏微微一震,望向蕭漪瀾,“這信……殿下要趕我走?”

“南寧王是本宮的親叔叔,為人不錯,又封藩一方,到他府上去做事,不算委屈你吧?”蕭漪瀾道。

霍弋一把抓過那封尚未完筆的信,飛快掃了兩眼後,臉色越來越難看,擡手将信撕碎,長指一揚,扔進紙簍裏。

蕭漪瀾神色變冷,“你太放肆了。”

“我入公主府時就說過,以殘軀為殿下驅馳,殿下大事未成,臣不敢走。”霍弋盯着她美豔的面容,一字一句說道。

蕭漪瀾冷笑,“我倒不知這公主府什麽時候是你說了算的。”

“您對我有何不滿,要罰要罵任憑處置,望之絕無怨忿,不知我犯了什麽天大的錯,您竟要如此不留情面。”

“倘若本宮不敢再信你了呢?”蕭漪瀾問道。

霍弋一愣,似是十分難以置信。

這些年來他所做的一切,全部依附于他與蕭漪瀾之間的相互信任。他信任蕭漪瀾,所以籌謀測算全無保留,蕭漪瀾信任他,所以授以權柄永不相問。

他是漂在昭隆長公主府裏的一葉浮萍,若是沒有力量托舉着他,他也不過是一枚棄葉。

若是蕭漪瀾不再信任他,以後他在公主府裏,将寸步難行。

可是……為什麽?

與霍弋質問的眼神相對,蕭漪瀾心裏一梗。

“是你欺瞞在先,露出這副表情,倒像是我做了惡人。本宮當初允你留在公主府時,曾說讓你不必事事禀告,但決不可有心隐瞞,霍弋,你扪心自問,你做到了嗎?”

想起他最近這段時間對孟如韞的悄悄關注,蕭漪瀾越想越生氣,面上強撐出的冷靜平和被打破,忽然拾起桌上的紫毫毛筆砸向他。

“朝三暮四的混賬東西!你把本宮當什麽了?”

霍弋被翠玉筆杆砸了一下,電光石火之間,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麽。

他放低了聲音,試探着問道:“殿下說我欺瞞您,難道指的是……孟姑娘?”

“是又如何,你在這府裏一天,我與阿韞都不自在,她為了避嫌自請去太湖,本宮覺得該滾的人是你,”被戳中心事的蕭漪瀾有些惱羞成怒,指着門對霍弋高聲道:“滾出去!”

霍弋沒滾,他望着站在幾尺之外的蕭漪瀾,看她因為惱怒而面帶薄紅,柔和的燈光近處亮而遠處暗,襯得她的雙眼更加明燦。她站得筆直,強撐着屬于長公主的體面和威嚴,霍弋卻從她僵直的身形裏瞧出了她得局促。

“殿下……”

“本宮說讓你出去。”

霍弋輕輕推着輪椅靠近她,溫聲道:“臣行動不便,殿下想讓臣滾,就喊人來把臣擡走吧。”

蕭漪瀾:“……”

“原來那出《玉碎昆山》的折子戲,殿下是請給臣聽的。”霍弋無奈地笑了笑。他從未與蕭漪瀾吵過架,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麽解釋,沉吟了半天,只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孟姑娘不是什麽故舊青梅,殿下您……也不是官家千金。”

他不解釋尚好,一解釋,蕭漪瀾更覺得沒臉,冷聲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臣自是不敢。”

蕭漪瀾冷着臉站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孟如韞真不是你青梅發小?”

“不是。”

“也不是你心許之人?”

“不是。”

“可你關心她,本宮看得出來。”

霍弋沉默了一瞬,終不忍見她為此事整日挂懷傷神,坦白道:“孟姑娘她……是臣的妹妹。”

“你說什麽?”蕭漪瀾驚詫出聲,“妹妹?”

一個姓孟,一個姓霍,怎麽會……

“事關臣的身世——這樣算來,臣之前瞞您的事好像又多了一件。”霍弋幽幽嘆了口氣。

“是她不姓孟,還是你不姓霍?”

“臣不姓霍。”

蕭漪瀾擰眉,冷眼打量着眼前人。

霍弋溫聲道:“殿下不要誤會,臣非故意隐瞞身份接近您,臣姓霍還是姓孟,于您都沒什麽妨礙,其實在知曉臣的妹妹還活着之前,臣本打算一輩子就以霍弋的身份活下去。”

見蕭漪瀾不言,霍弋又說道:“臣的身世,若您想聽,臣也可以說。”

“不必了。”

蕭漪瀾心裏清楚,若身世可見人,或家中尚有親故,沒人願意隐姓埋名,如孤雁浮萍那樣活着。

她已經弄清楚了梗在心裏這麽多天的事,不願輕舉妄動地揭眼前人的傷疤。

聽她語氣轉緩,知道她心裏憋着的氣已經去了大半,霍弋問道:“那殿下還要臣去南寧王府嗎?”

蕭漪瀾聽出他語氣裏的揶揄,也知自己此舉頗有些小題大做的荒唐,只是在霍弋面前,她心裏越心虛,面上越要撐住。于是她冷哼一聲,“你想去便去,三條腿的□□難找,兩條腿的幕僚我公主府裏多的是。”

“臣不敢。”霍弋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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