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暗諷

亥時三刻, 公主府中燈火闌珊。

霍弋驀然從夢中驚醒,他才入睡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夢魇中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睜開赤紅的雙眼, 過了許久,緩緩撐着床坐起來,搖了搖床邊的金鈴。

杜風推門而入, “少君是要起夜?”

“去浴室,打熱水來。”霍弋啞聲道。

水溫偏熱, 灼得人皮膚發紅,霍弋将整個人都沉進去,這微燙的水溫反而使他冷靜下來。

許久之後, 他從浴桶中探出頭來, 靠在邊上阖目喘息。

他又夢見了往事,那些往事久遠到像另一個人的故事, 許多曲折本已漸漸模糊, 唯有恨意刻骨如初。

适才短短一夢, 那些細節也分外清楚地浮現在心頭。

他本不姓霍,他本姓孟, 名岚光, 是前國子監祭酒孟午的長子。

宣帝元年, 十二月初, 他的父親自裁于牢獄,他們在臨京城中別無生路,母親在臨京城細隽坊的孟府放了一把火,然後帶着十二歲的他與三歲的小妹從府中密道逃往臨安城外。

他們在城外遇到了流民糾集成的盜匪, 那些人搶了口糧與錢財尚不滿足, 又對母親見色起意, 情急之中,他與母親分路而逃,他披着母親的外衣引開了盜匪,一路拼命地跑,跑到了山崖邊,失足滾落到崖底。

他很幸運地拽住了幾棵生在崖上的矮灌木借力緩沖,跌落崖底時崴了腳,其餘并無大礙。他在崖底發現了另一個不那麽幸運的人,屍體被野狗啃噬得只剩骨頭,屍體旁的包裹裏有路引和官府的文牒,他這才知道這是個上月進京趕考的舉人,名叫霍弋,與他年紀相差不大,家鄉遭災已無人,于是他冒用了霍弋的身份進京考試,考中了進士,入東宮為太子府少詹事。

這麽多年以來,他也曾派人往各地打探母親和妹妹的下落,命人畫了幾千幅帶女兒寡居的孀婦畫像,卻一點消息都沒探聽到。

他疑心她們已經被盜匪殺害,夢裏常見血淋淋的衣冠和幼女的嘶啞的哭喊。他娴靜溫柔的母親,冰雪可愛的妹妹,在他的夢裏,當着他的面走近孟府沖天的火光裏,沒了聲息。他用霍弋的身份活在世上,像一具行屍走肉在東宮周旋,尋找母親和妹妹的希望像一點零星的鬼火吊着他的游魂,年複一年地漸漸熄滅。

他望着這了無生趣的世間,醉後也曾想要一死解脫。

直到他發現東宮太子與當年牽涉孟家的舊案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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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裏的水漸漸變涼,霍弋裸露的膝骨處傳來刺痛,他緩緩睜開眼,喚杜風進來服侍。

“幫我拿套衣服。”霍弋說道。

“這麽晚了,您還不休息嗎?”

“我出去走走。”

霍弋穿好衣服,沒讓杜風跟着,獨自搖着輪椅出了浔光院。路過的提燈女侍與巡夜護衛見了他紛紛行禮,霍弋仿若未見,靜靜地往前行,仿佛偌大的公主府裏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穿過兩重花園,在孟如韞所住的碧游院外停下。

夜色已深,碧游院的院門緊緊關着,院內有照壁相隔,透不出一點燈火,只能聽見院中秋蟲嘤嘤作鳴,愈發顯出人影稀落,院中寂靜。

會是她嗎……

霍弋握在輪椅上的手漸漸捏緊,骨節由白泛青。

他還記得矜矜小時候的樣子,她生得玉雪可愛,嘴甜機靈,哄得全家人都溺愛她,剛會說話行走的年紀就顯出幾分驕矜跋扈的性子,要拿娘的胭脂塗牆,把爹的烏紗帽當馬騎,摟着他的脖子不撒手,非要随他出府,去找那些世家的哥哥們玩。

他也曾幻想過矜矜長大後,他會有全臨京城最漂亮的妹妹,她的性格應該像幼時那般活潑大膽,或許性格驕矜一些,尋了夫家後不肯受氣,那也沒關系,有他這個做哥哥的在,她自然可以活得任性恣睢。

那畢竟是他的親妹妹,他以為會看着她從細聲啼哭的嬰兒慢慢長大的妹妹。

霍弋靠在輪椅上,望着碧游院的院門,無力地苦笑了一下。

今日在浮雲書閣的密室裏,他聽見的那個女孩子與他想象中的矜矜相去甚遠。

她從容鎮定地與伍鳳清對質論辯,面對譏諷、輕慢而無動于衷。她不卑不屈地接受殿下的恩賞,巧妙地讨殿下歡心,仿佛早已稔熟于此。

她聰敏,懂禮,如花解語。

一個人的脾氣性情很難在旦夕間大變,霍弋不敢想,倘若她真是矜矜,這些年究竟受過多少搓磨,才能長成這番玲珑讨喜的性子。

世上不會有那麽多的巧合,就算姓名偶然相同,可太常寺主簿江守誠是他和矜矜的舅舅,這一點總錯不了。

今日在拂雲書閣聽說了她的來歷後,霍弋總有一種不真實感。蕭漪瀾問他有何不妥,他什麽話也沒說,而後借故回到書房,一個人靜靜地待着,像是無意識一樣,也不知做了什麽,想了什麽,天黑時如往常一般滅燈就寝。

碧游院距離浔光院不遠,但是整整一個白天,他都沒有勇氣去見她一面。

她如今長成了什麽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肖母親多一點,還是像父親多一些?

還想問問她母親的下落,她們這些年過得如何。

可是他沒有勇氣去見她,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已經棄姓更名為霍弋,也不知如何解釋自己這副殘缺之軀。

若她厭棄,他會不堪;若她痛惜,他會不忍。

所以踯躅許久,他只敢在夜深無人時,在她的院落前停一停。

子時更響,霜深夜重。

霍弋在碧游院前停了許久後,又悄無聲息地緩緩轉身離去。

只是此處畢竟是昭隆長公主府,他的這番古怪的舉動,很快就傳進了蕭漪瀾的耳朵裏。

報信的是個年輕俊秀的幕僚,向來不服氣霍弋的管教,以為昨夜窺見機密,忙添油加醋地來蕭漪瀾面前賣弄。蕭漪瀾樂得見他繪聲繪色地賣力解悶,只是事關孟如韞的清譽,她還是裝模作樣地敲打了他一番,讓他不可對外宣張。

然後她在書房裏看了半天奏報,卻始終未靜下心來。

霍弋半夜駐足碧游院……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他的身世蕭漪瀾早就派人查過,允州漢陽郡人氏,家中世代清貧,遭了天災人禍,只剩他一個,跋涉進京考取功名,然後在臨京留了下來。

沒聽他說起過還有什麽家人,莫非真是幼時青梅故交?

霍弋啊霍弋……

蕭漪瀾思慮許久,将奏報一阖,喚了紅纓與紫蘇進來。

“我回來這麽久,咱們府上也沒好好熱鬧熱鬧,”蕭漪瀾說道,“你們想聽折子戲嗎?”

紫蘇性子活潑一些,“殿下要請戲班子來?”

“如何?”

“那自然是好,我好久沒聽折子戲了!要請梅鳳苑的角兒來嗎,他家在臨京城內可是一絕。”紫蘇頗有些期待。

蕭漪瀾笑吟吟地答應,“好,依你。”

紅纓問道:“不知殿下想聽什麽,我讓他們提早準備。”

蕭漪瀾想了想,“那就點一折《玉碎昆山》吧。”

紅纓紫蘇很快将戲班子張羅進了長公主府。

搭臺唱戲那天,公主府中衆人都前去觀看,蕭漪瀾坐在上首,特地邀了孟如韞坐在她右手邊,而霍弋如往常一般坐在她左手邊。

今日蕭漪瀾似是不怎麽愛搭理他,只一味地與孟如韞說話,得知她很少聽折子戲,十分有耐心地與她講這臺戲的故事:“說是有個秀才遠走昆山考取功名,混得風生水起,娶了官家千金,不巧幼時定了親的姑娘尋上門來。秀才不舍幼時情誼,又不敢被千金知曉,兩邊隐瞞周旋,想享那齊人之福,事情敗露後,幼時青梅當面摔碎了定親玉佩,官家千金也同他和離,那秀才最後落得個雞飛蛋打的下場。”

戲臺上正唱到“摔玉還情”那一段,只見花旦冷眉怒目,指着小生急聲唱罵:“妾在家鄉守寡母盼郎回轉,怎知郎似秋風一去不回旋。移心別戀他鄉月你不敢明言,左顧來右又盼欺舊瞞新太不堪。妾雖身卑識淺落糟糠,豈能委身薄情寡義負心郎,袖裏取出龍鳳配,來來來,你與新嫁娘添紅妝!”

說着便将玉摔到了小生面前,引來臺下一片叫好聲。

府中侍女不敢這麽高盛呼喝,叫好的都是公主府裏的幕僚先生。這些人是各大世家送來公主府的族中子弟,各個年輕秀美,說得好聽點叫幕僚,其實與各皇子府中的側妃妾室無異,是預備給長公主殿下做面首的。

他們平日裏很少在蕭漪瀾面前露面,今日難得有機會親見長公主,都想引起她的注意。

霍弋微微皺眉,一個眼風掃過去,這些人頓時噤聲。

蕭漪瀾頭也不回地微微一笑,“望之,你別太掃興啊。”

霍弋一直側耳聽着她與孟如韞講話,聞言溫聲道:“沒想到殿下會對這個感興趣,竟然特意叫人來府裏演了這一出。”

“本宮覺得唱得很好,怎麽,望之不喜歡?”

霍弋道:“只要殿下喜歡,沒有臣不喜歡的道理。”

蕭漪瀾一哂,落在戲臺上的目光頗有些嘲諷,似言戲裏,又似言戲外:“真是伶牙俐齒,不怪官家千金與幼時青梅都被他騙得團團轉。”

霍弋平日裏最擅長算計人心,可算計的都是權力的欲望與錢財的利益,從未在蕭漪瀾身上動過這種心思,今日心神又都悄悄落在孟如韞身上,竟一時未聽出她的話外之音。

可他聽不出來,不代表孟如韞聽不出來。

府裏的人對霍弋與長公主之間的關系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态度,她自前世重生,自然也知道他們之間糾纏頗深。

殿下今日大張旗鼓地請了這出戲,絕不會只是讓衆人圖一樂,什麽幼時青梅,官家千金,負心郎……孟如韞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旁邊的蕭漪瀾與霍弋,想起前世自己死後霍弋特地前來祭拜的舉動……

孟如韞心裏長長嘆了一口氣。

殿下心裏怕是有所誤會了。

她尚未搞清楚霍弋的來歷,舅舅對她提起臨京的許多故交,沒有一家姓霍。看霍弋的為人,也不像朝三暮四的多情種,他既對長公主有意,沒道理對自己還存着別樣的心思。

此人神神秘秘,古古怪怪。

孟如韞正想着要不要與長公主把話說清楚,蕭漪瀾自己先沒了聽戲的興致。

“貪財的貪財,好色的好色,竟也值得吹鑼打鼓擺臺開唱,無趣的很,”蕭漪瀾起身道,“你們繼續熱鬧吧,本宮乏了。”

“臣送您回去。”霍弋說道。

蕭漪瀾垂目掃了他一眼,“不必,你先顧好自己吧。”

霍弋遭了一記不輕不重的冷待後,終于意識到蕭漪瀾似乎在生氣。可他一時沒想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微微愣神的功夫,她已帶人走出了戲閣。

孟如韞靜靜旁觀着一切,蕭漪瀾離開後不久,也匆忙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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