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商談
程鶴年與遲令書之女遲婉的婚事本定于九月初七, 因為程鶴年奉命去太湖赈災,所以将婚事推遲到了來年三月。
為此,程鶴年親自攜禮登門向遲令書請罪, 遲首輔為人寬和,沒有怪罪他,反而勉勵了他幾句, 讓遲婉出來與他見了一面。
出了遲府後,程鶴年心裏松了口氣。
去太湖赈災這件事是他自己向太子求來的。他沒能借着石合鐵的案子成為兩淮轉運使, 也沒有回到欽州繼續做通判,而是重新入了翰林院,暫知編修, 做些整攥書文的清要工作。
若他還是從前的程鶴年——以內館為高華, 以外吏為流俗,以辭賦為雅道, 以吏事為風塵, 他一定會為此感到高興, 可他已經變了,相比起文人詩賦之雅道, 他更留戀權勢帶來的興奮。
皇上昏聩, 太子多疑, 都只是庸淺俗人, 卻因為手握權勢而號令天下。才華與清望只是好看的面子,唯有權勢,才是獲得一切的依仗。
所以他以利相誘,在太子面前立下軍令狀, 說服他舉薦自己前往太湖, 一來這是他在朝中立足的機會, 二來,也可以拖延他與遲婉的婚事。
程鶴年總覺得不甘心,他想再試一試。
程鶴年到達虔陽府的第二天就給蘇和州的幾個富商發下邀帖,請他們到廣寒樓一聚,他沒有用赈災巡撫的身份,請帖落款處簽的是私人花押。可消息靈通些的商人都清楚,此人背靠程府,又有東宮作保,不敢怠慢,紛紛寫了回帖答應。
陸明時得知此消息時,剛與孟如韞在虔陽府落下腳。
他們沒有去官驿館報道,那裏各方耳目太雜,而是在虔陽府府衙附近租了個小院子。
孟如韞指揮着臨時雇來的仆役打掃房間,又差人去買菜買米,見人手不夠,就留在廚房幫忙淘米。陸明時找了半天才找到她,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米還沒淘完……”孟如韞支着兩只水淋淋的手不知所措。
“我是缺個丫鬟才帶你來的嗎?”陸明時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用袖子裹住她的手擦幹淨水,“你本來就體寒易咳,還往廚房裏鑽,泡了這麽久的冷水,是想生病嗎?”
“我看廚房忙不過來了,就打個下手。”孟如韞忙解釋道。
“忙不過來就喊人,”陸明時往院子裏一指,“這麽多人不夠你支使的嗎?要是不夠,梁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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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師兄你叫我?”梁煥從房間裏探出頭來。
“去廚房把米淘了。”
梁煥“啊”了一聲,懷疑自己聽錯了。
陸明時提高了聲調:“我說,去淘米。”
“哎……好!”雖然梁煥對這個指令有些摸不着頭腦,但師兄的語氣明顯不容他再問第三遍,于是他麻利地往廚房走去。
孟如韞看了梁煥一眼,一個十六七歲的富家少爺,“他會淘米嗎?”
“餓不着你,”陸明時拉起她往房間走,“跟我來,我有正事和你說。”
陸明時屏退了下人,将程鶴年宴請蘇和州富商的消息告訴了孟如韞,“請的都是當地有名的富商,有做絲綢生意的,開錢莊的,做漕運的,還有幾個田畝過萬的大地主。”
孟如韞問:“會不會是為了籌集赈災糧?”
“張還耕要挪錢去修堤壩,他拿什麽籌?”
“若東宮肯作保,這些富戶肯無押而借,賣他個人情也未可知。”
陸明時輕輕搖了搖頭,“程鶴年與太子一丘之貉,都是只進不出的主,有銀子尚且不會往外拿,何況借銀子赈災。若以朝廷的公名,此事尚有幾分可能,以私人名義宴請,太子不會允許程鶴年如此慷慨。”
他說的有道理,孟如韞默然沉思,一時也沒有頭緒。
陸明時說道:“宴請定在明天晚上。後天一早,朝廷來的赈災巡撫與當地的州官、災縣縣令就要商議赈災銀的具體用度,我猜是與此有關。”
“太子擔心這些地方官不同意把錢挪去修堤壩?”
陸明時點點頭,“堤壩塌了,倒黴的是河道使,逼反了災民,頭一個倒黴的就是縣令,當然會有人不同意。”
孟如韞問道:“那子夙哥哥可有辦法得知他們議事的內容?”
聞言,陸明時嘆了口氣,“後天的議事李正劾與梁重安都在,此事不難,可明晚的宴請一時還沒有探聽的渠道,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找梁重安借人,可這老賊滑不溜手,我怕他心志不堅,反而把咱們給賣了。”
孟如韞思忖了一番,說道:“我離開臨京前,長公主殿下給我點了幾個關鍵時候可用的暗樁,其中有個叫趙闳的茶葉商人,不知是否在程鶴年邀請的名單裏。”
“蘇和州茶行行頭,景月莊的東家趙闳?”
“是他。”
陸明時眉梢一挑,“他竟然是長公主的人?”
“是霍少君為殿下培養的,”孟如韞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此事他知,殿下知,我知,現在還有你,知道的人不多,從他那裏拿消息應該會很安全。”
陸明時望着孟如韞,“你才入公主府多久,殿下是不是有些太信任你了?”
孟如韞驕傲地一擡下巴,“我招人喜歡。”
“矜矜,你同我說實話,”陸明時屈肘俯身靠近她,“你是不是打算賣命給長公主?她連這麽深的暗樁都敢給你用,你呢,又能給她什麽?”
孟如韞道:“殿下不是那麽勢利的人,再說了,我來太湖本也是給她辦事。”
“她或許不是,但霍弋是,”想起與霍弋打過的幾次交道,陸明時輕輕皺眉,“你想跟着長公主謀前程,我不幹涉你,但霍弋此人你一定要小心,他若給你一把匕首,一定會提前給你喂下毒藥。”
霍弋有這麽陰險嗎?
想起那個長年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在長公主面前總是顯得溫和多情,孟如韞下意識覺得他不會是陸明時所形容的那般冷漠陰毒。
陸明時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沒聽進去,氣得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等被他陰了你就哭吧!”
虔陽府雖比不上臨京繁華,但畢竟是蘇和州的州府所在地,酒肆茶樓沿湖岸林立,夜幕垂下時,沿河岸燈火亮起,樓閣裏急管繁弦,人聲鼎沸。
廣寒樓位于湖心小島,與岸上的熱鬧隔了渺渺的湖面,恰如月中廣寒宮與人間熱紅塵,故得名“廣寒樓”。樓中酒菜歌舞,皆非岸上凡品,有資格來此逍遙者,都不是販夫走卒。
程鶴年到廣寒樓時,他邀請的富商巨賈已經來齊,這些商人們慣有一番寒暄的本事,三兩杯酒喝下肚,場子就熱絡了起來,為首的是開錢莊的岳老板,在座不少商人的錢都存在他家錢莊裏。岳老板見程鶴年只是個年輕的俊後生,心裏的敬畏不自覺就少了幾分,上前敬了他兩杯酒,自顧自讓人叫琵琶娘進來熱鬧。
程鶴年将酒杯放在手邊,面上微微帶笑,任岳老板如何想反客為主,只要他不點頭,他的侍衛就不會放任何人進來。
廣寒樓的琵琶娘一曲千金,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站在門外吵嚷不停,在座有不少她的老主顧,岳老板向程鶴年說情,讓他把人放進來。
程鶴年溫和一笑,“那就進來聽聽吧。”
琵琶娘抱着琵琶走進來,目光在屋裏一掃,知道程鶴年是貴客,沖他嬌媚一笑,一改剛才的潑辣,柔柔問道:“不知客官想聽什麽?”
程鶴年問:“《六幺》會嗎?”
“自然。”琵琶娘略顯得意,這首曲子是她從剛開始抱琵琶時就開始練習的,整個虔陽府不會有人彈的比她還好。
琵琶娘開始彈奏,塗了紅蔻丹的手指按住細長的琵琶弦,靈活地翻弄挑撥,屋裏響起歡快明麗的樂曲。她有心賣弄,短弦格外短,長弦分外長,引得滿屋的客人鼓掌叫好。
程鶴年端坐主位,眉眼溫潤,卻如畫上去的一般無動于衷。
一曲既終,琵琶娘笑吟吟望向程鶴年,“客官覺得如何?”
“你的贖身銀子多少錢?”程鶴年問。
聽他此言,滿屋商人與琵琶娘都笑了,前者是了然哄笑,後者是嬌羞的笑。
岳老板高聲對琵琶娘道:“珩娘,你今天有福了,這位程公子可是程閣老的兒子,你若跟了他,哪怕是個通房,也比咱們這種小門小戶家的正室夫人氣派啊!”
程鶴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轉向琵琶娘。
琵琶娘面上愈發嬌羞,柔柔說道:“奴家贖身要八百兩銀子。”
“程雙,把錢給她。”
站在程鶴年身後的程雙拎出一個小木箱,打開,裏面整整齊齊摞滿了五十兩一錠的銀元寶,程雙數了八百兩銀子交給聞聲而來的廣寒樓老板,老板笑呵呵地與他交接了賣身契。
程鶴年手裏把玩着賣身契,對程雙道:“把她的手廢了。”
程雙左手捏住琵琶娘的兩只手,右手狠狠一折,只聽清脆的“咔嗒”一聲,琵琶娘慘叫出聲,癱在地上捂着雙手,痛苦地哀嚎着。
“程公子,你這是……”岳老板大驚。
只聽程鶴年淡淡說道:“六幺者,謂之轉關,轉關者,即為‘攏撚’,攏要輕,撚要慢,所謂‘輕攏慢撚’是也。你彈六幺,卻連攏與撚的節奏都掌控不好,遑論此曲意境不在媚人,而在聲詞閑婉。你彈得如此難聽,在虔陽府這種小地方尚能頭插雞毛充鳳凰,到了臨京連教坊司的大門都進不去,再練也沒什麽意思,不如廢了吧。”
他語調平淡,仿佛不是剛廢了人一雙手,而是賞了幾錢碎銀。琵琶娘的手腕被折斷,胳膊充血腫脹得十分駭人,手掌還連在上面,不停地往下滴血。
程鶴年拾起筷子,夾了一口當地有名的“鯉魚躍龍門”。
在座的商人雖一向圓滑狡詐,卻從未見過這種場面,岳老板望着從容飲宴的程鶴年,知道是自己着相,小瞧了這位高門公子。
岳老板三分懼七分敬,朝程鶴年一拱手,“我等在虔陽府這種小地方沒什麽見識,叫公子見笑了,還望公子海涵,莫于我等井底之蛙計較。”
“好說,”程鶴年一笑,“我今日來,本也不是為了尋各位的晦氣,是要與各位謀前程,賺大錢的。”
在座的商人們面面相觑,岳老板道:“還請程公子賜教。”
程鶴年讓人把疼昏過去的琵琶女拖了下去,接過程雙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緩聲說道:“今日我宴請諸位,雖然用的是私人的名號,但背後也有太子殿下的授意。太湖決堤,朝廷雖然撥了赈災款下來,但單憑這點錢,并不能安頓好災民,太子殿下聽說這件事後寝食難安,特命我邀請諸位,要為百姓做點實事。”
岳老板略一沉吟,“殿下的意思是讓我們捐錢?”
此話一出,桌上衆人竊竊私語,有人面露難色,對程鶴年道:“程公子,實不相瞞,自澇災以來,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在災縣的田産跟着遭了災,生意一落千丈,何況咱們天天在虔陽府外布施,都快把家底捐幹淨了!”
他們此起彼伏地應和哭窮,程鶴年也不生氣,笑了笑,“我知諸位心善,必不藏私,所以今天我不是來請諸位捐錢的,我說了,我是來請諸位賺錢的。”
岳老板眼球一骨碌,“願聞其詳。”
“太湖秋澇,災民奔走,這段日子蘇和州必然米貴而地賤,諸位何不趁機以米換地呢?”
“以米換地……只怕朝廷和災民都不肯。”
程鶴年解釋道:“馬上就是冬天了,朝廷的赈災銀都拿去修堤壩,沒錢給災民發過冬米和造房子,災民要想活下去,只能賣地,有何不肯?”
“這麽說,朝廷不會插手?”岳老板眼睛一眯。
程鶴年一笑,“你們出錢,災民有了活路就不會造反,朝廷為何要插手?”
“倘若別地的商人也攜米過來賣……”
程鶴年瞥了他一眼,“我與諸位保證,不會有別人與諸位搶購災縣的地。”
岳老板一時陷入了沉思。
田地是個好東西,在座的絲綢商人要種桑養蠶,茶葉商人要圈地栽樹,收租的地主也要擴大産業,有越多的田地,就能賺越多的錢。
但田地也是普通百姓的根,若非走投無路,百姓不會賣地,就算賣,也要力争賣個好價錢。
澇災當頭,此時不是尋常,若朝廷發不下赈災糧,又沒有別州商人來壓低糧價的話,等量的米能換出從前三倍面積的田地。等洪水退去,那廣連阡陌,一望無際的可都是自己的家資啊!
岳老板心動,其他商人也十分心動。
“太子殿下此舉擡愛,我等不勝感激,只是不知我等能為殿下做些什麽,來分擔殿下的憂慮?”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太子肯費心讓他們賺錢,必然有他的條件。岳老板快速地在心裏撥了下算盤,只要太子別獅子大開口,這樁買賣就是劃算的。
程鶴年說道:“第一,為了保證供給災民的米的質量,諸位買地的米,必須從我手裏買。放心,價格雖比市價貴點,但絕不會讓諸位為難。”
岳老板點了點頭,覺得此舉甚妥,太子以監督米質量的名義賣米給他們,既收到了好處,又能避開直接收銀子的風險。
“第二,今年賣了地的災民需得有個去處,誰買的地,誰就要雇傭他們做佃農,只要別餓死人,工錢你們随意定。要是嫌吃白飯的太多,等澇災的風頭過去,你們再慢慢解雇。”
岳老板道:“這也好說。”
程鶴年笑道:“那這件事就成了,待我讓人拟個章程出來,諸位願意來的簽字畫押,咱們也算是給殿下分憂了。”
“此事若成,我等必對殿下和公子感激涕零!”岳老板舉起了酒杯,其他商人也紛紛高興地應和。
談妥了這件事,程鶴年心裏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等待着第二天議事會上讓第二塊石頭也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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