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點蜜

【飛蛾撲火是愚不可及。】

進城前,胡氏叮囑孟桢在城裏幫忙置辦些絲線布匹,好用來給孟桢兄妹還有孟海做身新衣裳。因此離了飲月樓後,孟桢就朝布莊去了。

然而,信陽城布莊裏賣的布匹比鎮上貴了許多,孟桢連跑了好幾家,最終還是放棄了,只打算回頭折去鎮上扯點布向胡氏交差。

出了布莊,孟桢見天色不算晚,便牽了驢子準備出城去。

畢竟他沒有多餘的錢用來在城裏過夜了。

出城的路上經過飲月樓,孟桢注意到巷口依舊停着那輛熟悉的青蓬馬車,當即腳下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小毛驢不依地尥蹶子哼唧,反招來孟桢一記重拍。

“消停點。”

巴掌才落到驢背上,他動作便一頓。下一刻他驟然擡起頭來,目光迅速地落向酒樓的門口,一下子捕捉到那抹杏色的纖細身影。

幽沉的鳳眸裏似要迸出亮光來,然而只一瞬,亮光又歸于沉寂。

與杏色倩影一同出現的,除了那個綠衣婢女外,還有一道颀長的、孟桢并不陌生的月白色身影。那是他一個時辰前剛見過的飲月樓少東家——薛斐。

看着那比肩而行、站在一處就像天造地設的一雙人,孟桢的身子僵了一下。只是很快,他便自嘲地笑了一聲,“我擱這兒犯什麽蠢呢。”

拽了一下驢繩,正欲擡步走,就聽到一聲輕呼。聲音輕細,混在風聲裏幾不可聞,可孟桢偏偏捕捉到了,還很精準地扭頭把視線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巷口的馬車前,女子提步登車,不小心踩了裙角往前栽去,眼看着就要撞上車輿,一只手及時地扶住了女子的胳膊。輕風撩起女子面前的帷帽,露出她溫婉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可落在孟桢的眼裏,莫名紮眼。

他離得不算遠,恰好聽到她輕聲細語的道謝。小姑娘溫軟甜糯的聲音跟之前一模一樣,可是這一回,孟桢心不癢,耳朵也不癢了,只把眉頭皺得死緊。

明明跟孟桓說過,自己明智拎得清,怎麽一見着她就想犯糊塗呢?

難道是因為小姑娘生得太美,自己真的見色起意了?

“蠢驢子!”

罵一聲還在尥蹶子的毛驢,孟桢一扯繩子,拽着它頭也不回地走開。

——

夕陽的餘晖淺淺的灑落,在一片斑斓的晚霞映照下,一車一馬緩緩地停在林府門外的臺階下。

受托送人回府的薛斐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馬,正好看見林婉宜扶着蓮枝的手站定。

“這會兒時辰不早,我就不進去給伯父請安了,還有勞婉宜妹妹代我問好。”他身穿月白色錦袍,墨發用一根玉簪束住,此時俊面含笑,愈發顯得斯人如玉起來。

林婉宜對上他含笑的眼眸,輕輕地應了一聲,又道,“是我該謝謝你專程送我回來才是。”

“傻丫頭。”薛斐笑着搖了搖頭,折扇在手裏打了個轉,他指向林府隔壁的宅邸,勉強忍笑道,“在江南呆了九年,就忘了你家隔壁姓甚名誰了,嗯?”

“……”林婉宜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九年前林家搬過一次家,直到她離家南下時,薛家才剛剛跟着搬過來,隔了這麽久,她的确忘了。

少女臉頰微紅,襯得姣容愈發妍麗,竟遠勝天際的絢麗霞光。薛斐把玩扇子的手微微一頓,不由看呆了去。

“你在看什麽?”見他目光定在某一處,林婉宜下意識地側首往後看去,身後長街空蕩,什麽新奇惹目的東西也沒有。

那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如記憶裏一般澄澈明亮,薛斐垂目抵唇輕咳一聲,“沒什麽,晚風涼,你進去罷。”

林婉宜颔首,轉身步着臺階進府,可剛走兩步又被喊住,她轉身,滿目疑惑地看向依舊站在原地的薛斐。

薛斐抿了抿唇,眼中浮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似是打趣般說道:“只是想起來,從飲月樓到這裏,從見面到現在,婉宜妹妹似乎一直沒有喊我一聲?”

“……”

“難道你不僅忘了鄰居是誰,連小時候怎麽喊我的也忘了?”

林婉宜偏了偏頭,眨眨眼睛,恍然憶起記憶裏一個稚嫩的聲音,紅唇緩啓:“薛……哥哥?”

——

夏日的夜裏,蛙聲一片。菡萏苑裏,林婉宜習慣性的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坐到臨窗的軟榻上,就着窗戶邊立架上的燭火翻開起來。

夜風習習,吹得燭光撲朔跳動。蓮枝端了盥洗用的清水進來,瞧見了,當即就皺了眉板了臉,“姑娘,老夫人都說了多少回了,讓您別總是夜裏看書,仔細燭火晃壞了眼睛。”

她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林婉宜的外祖母,宋老夫人。

林婉宜這一習慣是打小跟着父兄養成的,被接到江南宋家,宋老夫人發現後就一直三令五申的要她改了這毛病。也因為宋老夫人看得緊,林婉宜鮮少有機會在夜裏摸到書角。然而這才回到信陽沒幾天,她便把老夫人的叮囑抛到了腦後去。

蓮枝從前是在宋老夫人身邊伺候的,念叨自家姑娘的功夫絲毫不下老夫人。

林婉宜無奈地合上書,将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恹恹地咕哝:“好好好,不看了。”

蓮枝見了,掌不住“撲哧”笑了一聲,一邊扶她去漱洗,一邊道,“姑娘也莫要嫌奴婢啰嗦,實在是老夫人千叮咛萬囑咐了,我要是伺候得不好了,趕明兒回江南,可沒有好果子吃。”

“再者而言,奴婢不也是為了姑娘好。有多少好書是白日裏還看不完的?”

“……”

伴着蓮枝的念叨聲,林婉宜默默地漱口淨面更衣,等她坐在拔步床上時,蓮枝已經從夜裏看書不好說到了今日在飲月樓的見聞。

“你說,在飲月樓看到了誰?”林婉宜突然開口問道。

蓮枝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呆呆地道:“就是前天在城外遇到的,幫忙推了馬車的那個農家漢子……姑娘,有什麽不對嗎?”

林婉宜垂眸看了眼搭在繡衾上素白的手,嘴角微微一抿,搖頭,“沒什麽。”

若果真如蓮枝所言,那人今日也去了飲月樓,豈不是下午她并沒有看花眼?

原來,那會兒從酒樓出來,林婉宜坐在馬車上掀簾往外看時,不經意間在街上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可惜當時隔得有些遠,她只能看見那人拽着繩子先是跟一只發了脾氣的驢子在較勁,緊接着就倒騎着驢子走遠。

林婉宜在書裏看過張果老倒騎毛驢的傳說,但親眼見着人這樣還是頭一遭。

那畫面委實滑稽,她印象深了點,這會兒聽了蓮枝的話,一下子就把那道身影跟曾經有過兩面之緣的男人對上了。

蓮枝注意到她嘴角的笑意,歪頭問道:“姑娘想到什麽好玩的事了嗎,怎麽笑得這麽開心?”

而回應她的是林婉宜的再一次搖頭。

——

林婉宜剛回到林家的時候還有些不大适應,但小宋氏處處照顧周到,加上林秋寧又是個活潑黏人的性子,漸漸地林婉宜便松快了下來,也慢慢地尋到了一絲熟悉的家的味道。

但美中不足的是林卓仍然不肯和她親近。

林婉宜明白,自己離家時弟弟年歲小,對自己沒有什麽印象,在過去的九年裏,她們姐弟也未曾見過一面,自然沒有多少情分可言。她心裏雖然豔羨弟弟和林秋寧的親密,但是卻沒有生出不滿來,只想着日子久了,定能改善二人的關系。

至于林卓,他其實并不是認真地排斥林婉宜。只是他早習慣了自己有個妹妹,如今陡然生活裏多了個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她相處。更何況,小少年心裏對兄長和姐姐抛下自己不顧還存着埋怨,故而才會時常想着捉弄林婉宜。

日子小打小鬧,轉眼便到了六月底。

六月廿八是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也是林婉宜的表哥蘇遠喬成親的大喜之日。

林家老太爺膝下所養唯有一兒一女,乃是林婉宜的父親林修儒和姑母林滿娘。二十多年前林滿娘執意下嫁貧窮書生蘇仲,林老太爺惜才沒有阻攔,但一衆親鄰鮮少和林滿娘與蘇仲夫妻倆走動。如今時過境遷,蘇仲做生意發了跡,蘇家成了信陽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這蘇家大少爺娶親,前來賀喜的,不提蘇林兩家的親眷,單是旁的有意攀交的人就險些把蘇家的大門門檻踏破。

林婉宜和林秋寧一大早就跟着小宋氏到了蘇府,幫襯林滿娘招待前來賀喜的賓客女眷,半天忙活下來,素喜安靜的林婉宜就被吵得頭疼。

小宋氏心細,注意到了,便讓她悄悄避出去透透氣,遲些時候再回來。

蘇遠喬去接新娘子還沒回來,眼下蘇府還不算忙亂,各府的夫人小姐有林滿娘和小宋氏招呼着,也無暇注意到她。林婉宜瞄了一眼花廳外葡萄架的方向,一下子就看到裏面躲在一起說話的林秋寧和蘇幼蘿,想來走開也是無礙?

林婉宜對蘇府的花園不熟悉,領着蓮枝東走西轉,一不小心卻是越走越偏。

擡頭看向眼前突兀出現的木質小角門,林婉宜方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轉到了花園的盡頭。

她捏着帕子掩唇輕咳一聲,偏首對跟在身側的蓮枝道:“走罷,沿原路回去。”

言罷,轉身,只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隔牆突兀響起的叫罵聲驚住……

作者有話要說: 孟大寶:蠢驢子!

小毛驢:你果然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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