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自請出宗
八月初的盛夏是一年裏最炎熱的季節,日正當中之時,別說飛鳥,就是知了都歇工躲起來了。
牛頭村裏,幾個婆娘在村頭大樹下鋪了張破草席,一邊給身邊睡得東倒西歪的娃子扇風,一邊縫着手裏的舊衣或鞋底。
在這種難得悠閑的時候,絕對缺不了八卦閑話,而最近半個月,最好的八卦莫過于楊家之事了。
其中一個小媳婦秀蘭,娘家正好是柳樹溝的,這會就滔滔不絕地說着自己剛得到的新消息。
“你們不知道,這次楊老三一家可被害慘了。我昨日回娘家聽我嫂子說,他們一家人到處借銀子呢,家裏的驢子也賣了,大小子為了提前支幾兩工錢,跟鋪子裏又簽了十年工契,算是賣給那個黑心掌櫃了。楊老三原本還要賣田賣窯洞,被兩個閨女哭着攔住了,後來是老林河的陳家送了點錢過來才算拉倒。”
“哎呀,我原本還瞧着他家兩個丫頭不錯呢,琢磨着給我娘家侄兒相看相看,好在沒多嘴,要是親事成了,這時候也得被刮幾兩銀子。”
“就是,這楊老二可真是缺了大德了。他跑得沒影了,倒是把兄弟一家坑苦了。”
一個小媳婦很是同情,捏着針頭劃劃刺癢的頭皮,嘆氣道:“一百五十兩,楊家怕是不好湊吧,難道真要賣兒賣女?不是都分家好多年了嗎?”
那叫秀蘭的一聽卻是搖頭,笑得一臉羨慕又嫉妒,“那倒不至于。楊家那讀書的二小子交了好友,是縣城連家的少爺,聽說家裏有錢着呢,直接借了楊家一百兩。”
“真的?楊家二小子真是走運!”衆人腦海裏浮現出白花花的銀子,都是咂着嘴巴羨慕不已。
有那腦子靈光的,想起上次楊老太太差點勒死孫女的事,就酸溜溜應道:“運氣好的怕不只是楊家二小子吧,他家那小閨女上次差點被勒死,也是這連少爺救的。”
“哦,這麽說來,這連少爺還真是楊家的救星呢。”
衆人從彼此眼裏似乎瞧見了什麽蛛絲馬跡,腦袋湊到一處,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不時叽叽咕咕笑幾句。
正在這個時候,村外的黃土路上遠遠趕來兩輛騾車,後邊還跟了七八個人,一衆婆娘好奇的起身打量,待看清騾車上坐的居然是多日不見的楊家人,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沖了上去。
“哎呦,楊嬸子你這是遭了什麽罪了,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就是,大嫂子,你這臉上怎麽都是血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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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十幾口那日被綁走後就直接被扔下礦坑,半個月沒見過日頭,吃喝拉撒都在黑暗的山洞裏。無數手執皮鞭的監工,彷如兇神惡煞一樣,不管老幼,只要每日挖不夠十筐礦石就沒有食物和水,若是敢反抗甚至多說一句話,就會立刻賞一頓皮鞭下來。
這樣的日子,別說半個月,只三日就折磨得衆人哭爹喊娘,身上的肥膘迅速掉了下去,手上也起滿了血泡。
就說楊老大渴的急了,喝了一口礦坑裏的水,拉肚子拉得差點要了命,但依舊要在皮鞭下揮動鎬頭。
而楊老太太的撒潑大法剛開了個頭就被賞了一記窩心腳,吐口老血之後立刻就消停下來,不過幾日,在牛頭村稱王稱霸,無人敢惹的楊家人就都被訓成了綿羊。
原本以為小命就要交代在礦洞裏了,不曾想卻突然被告知可以離開了,楊家人聽了不由得發傻,還是被賞了一頓鞭子這才回過神,忙不疊地爬上了大柳條筐,被人拽出礦洞。
這會乍然聽得鄉音,再瞧瞧熟悉的村子,楊家老少都是恍如隔世般,放聲大哭。
“啊,終于回來了,死不了,死不了了!”
“嗚嗚……我餓,我要疼死了,打死我也不走了!”
楊家人這樣一哭,哪怕平日裏有些不待見他們的村人見了也是心裏泛酸,紛紛勸了幾句就擁着他們回了老宅。
楊老太太坐在自家堂屋裏,四下看了看終于緩過神來,霸道又刻薄的脾氣也随之趨醒了。
她指向提着茶壺進門的楊杏兒,開口就罵,“沒眼色的死丫頭,不知道做好飯菜端上來嗎?是不是想餓死我們啊!”
聽到這一番話,楊杏兒腳下就是一頓,強忍着沒有反駁,随手放下茶壺就走了出去。
楊老太太見此更惱,還想再罵的時候,已經有看不過的村人勸道:“楊嬸子,你可別說了。老三一家為了救你們出來,到處跟人借錢,就是他家大小子都跟人家鋪子掌櫃簽長契,預支工錢回來了,要不然,你們如今還在礦坑裏吃灰呢。”
“就是,老三一家真沒得說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孝順懂事。”
可沒想到楊老太太卻是個順毛捋的活驢,一見衆人都幫着老三一家說話,反倒更惱,越發不講理了,“他們要是着急救我們,怎麽會耽誤半個月?明擺着就是害我們多受苦,沒良心的畜生!”
村人聽得真想唾這老婆子一臉唾沫,救人還救出錯來了,這也太傷人心了。
蹲在門口抽着旱煙的楊山見到自家爹娘兄長狼狽模樣,原本還有些心疼,對兒子提出要自請出宗那件事又猶豫起來,可這會被老娘字字如刀的戳了心窩子,又見女兒委屈,兒子也是惱怒,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起身跪倒在堂屋中央,朝爹娘磕了三個頭,這才說道:“阿爹,阿娘,這次為了救你們出來,借了一百多兩外債,兒子不想讓爹娘年老還要四處張羅銀錢,打算獨自還債,為免債主追到爹娘這裏來,兒子今日自請出宗,還望爹娘準許。”
“什麽?”一直沒有出聲的楊老頭第一個驚問出聲,“又不是災年逃命,我和你娘還活着,你們一家怎麽能出宗?”
楊老太太也是跳腳反對,“不行!你是不是舍不得每年的養老糧食?我跟你說,你就是跑到皇都去也不能少了我的養老糧食,還有,你借的銀子當然得你還,跟我們有什麽牽連?別以為說幾句好話這銀子就能拉着我們一起還。”
“就是。”楊老大遭了一場罪,瘦得同骷髅差不多,但這也擋不住他開口摻和,“老三,銀子是你借的,家裏這個樣子,你還動心眼,實在太沒良心了。”
此時,屋外的楊柳兒心裏惦記,又見院子裏看熱鬧的村人太多,就扯了連君軒繞到房後窗下偷聽,可惜窗下挖了一條排水溝,她試了幾次都沒站住,氣得直跺腳,噘起了嘴巴罵道:“一家子老古板,年年大旱還挖什麽排水溝!”
一旁的連君軒聽得好笑,瞧夠了她嗔怒的模樣,一彎腰抱起她,平地竄起半丈高,一手扳着屋檐,一腳稍稍踩了窗臺就穩穩挂在窗戶旁邊。
楊柳兒驚呼一聲,下意識緊緊抱住他的腰,想要埋怨又怕驚動屋裏人,只好老老實實縮在他懷裏,做起偷聽小賊。
連君軒低下頭,不着痕跡的蹭了蹭楊柳兒細軟的頭發,忍不住悄悄翹起唇角,這一刻,酸痛的手臂和左腿好似也沒那麽難受了。
躲在窗外的兩人也聽到楊老太太那傷人的話,連君軒不由低聲說道:“按我說,就不該贖他們出來,直接扔坑洞裏死掉就是了。”
楊柳兒正望着屋裏跪地的父親,心裏又疼又惱,聽得這話就反駁,“站着說話不腰疼,你自己一人在縣城住,自然沒這些煩惱。我們一家子可不打算搬地方,到處都是鄉親族人,若是不救他們回來,就等着別人日日戳脊梁骨吧。到時大哥娶親,二哥做官,阿姊嫁人都得受連累。”
“那你呢?”聽她兄姊的壞事都點出來了,連君軒盡量保持平靜,低聲問道。
“我?”沒想到楊柳兒卻是渾然不在意,應道:“我還小呢。”
許是鬼迷了心竅,連君軒攬在楊柳兒腰上的手無意識地往上蹭了蹭,“好像不小了。”
覺察出他的動作,楊柳兒的臉孔和脖子瞬間紅透,一擡膝蓋就狠狠頂上了他的胯間……
“哎呦!”連君軒痛忽呼一聲,因為吃痛就松了手,兩人像疊羅漢一般摔進排水溝裏。
動靜傳開,屋裏有人趴到窗上伸頭看了看,正好避過了眼皮子下邊的排水溝,自然也沒看出什麽異樣,末了便關了窗扇。
楊柳兒被吓得憋了半晌氣,這會迅速爬了起來,氣鼓鼓瞪着連君軒,那模樣就像小羊羔突然發現自己的要好玩伴居然是只披了羊皮的狼一樣。
連君軒也是紅了臉,以前逢場作戲,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起胡鬧,也不是沒同女子調笑過,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般,好似犯了大錯,心裏又偏偏格外甜蜜。
他急急解釋道:“誤會,都是誤會,我是說你長高了,不是小孩子……”
楊柳兒卻是不聽他解釋,起身拍拍衣裙上的草葉就往回走,連君軒趕緊跳起來跟了上去,“柳兒,你聽我說,都是誤會。”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前院,到底有衆多外人在,楊柳兒勉強收了惱色,乖乖站在楊杏兒身邊。
楊杏兒皺着眉頭在小妹肩上摘下一根草葉,末了也沒多說,扯着她站到身旁陰涼之處。
連君軒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站在離她們有兩步遠的地方,擡首挺胸間,又恢複了富貴公子的風範,可惜那鞋上的腳印還有背上的灰土多少漏了些底氣……
再說楊山聽到老娘兄長如此行徑,氣得兩只手死死抓了地磚,似是忍受不了了,猛然擡頭反駁道:“這銀子是為了救你們借的,你們償還有什麽不應該?如今我自己扛下來,你們還這麽說,到底誰沒良心?別忘了,你們的賣身契還在債主手裏呢。還不出銀子,說不定哪日人家就上門再把你們扔進礦坑裏!”
“啊!”他這話實在吓了楊家衆人一跳,連楊老太太都縮了脖子,強提起膽子罵道:“你吓唬誰呢,你借的銀子,人家不找你,又來拉扯我們幹什麽?”
“所以我才要出宗!只有出宗,不是一家人了,債主當然就不會找你們了。”
“那你還不出銀子,債主也不會找我們?再來抓我們怎麽辦?”楊老大滴溜溜的轉了眼珠子,不時還瞄瞄門口,一副吓破膽的模樣。
楊山聽見這話,狠狠閉了眼,只應道:“只要出了宗,我還不出銀子,債主就算抓我家杏兒柳兒頂債也不會找到你們頭上!”
“啊,真的?娘,你快答應了吧!”楊老大這下不害怕了,立刻就跳了起來,生怕老娘應的晚了,三弟一家改了主意。
聽到債主不會找上門來,楊老太太自然忙不疊的點頭,“那行,老三你趕緊出宗吧。跟債主說好了,我們家裏可是一文錢也不會還!”
這話實在說得太讓人寒心了,別說村裏人,就是楊六爺身後的一衆楊家族人也都忍不住翻了白眼。
楊六爺掃了一眼沉默的楊老頭,又摸了摸口袋裏的上好煙葉,忍不住嘆了氣,“既然老三一家要出宗,你們也同意了,那就趁早把事情辦了吧,老三一家也好盤算着怎麽還銀錢,一百多兩啊,怕是得還幾十年。還有,既然出宗了,就是另立一支了,我最後作一次主,養老糧食什麽的就不用再送了,從此兩家再無牽連,福禍自理。”
一聽說沒了養老糧食,楊老太太還想吵鬧,但楊六爺最後一句福禍自理,卻讓她趕緊閉了嘴。若是要了養老糧食,那就還是一家,豈不是他們也要跟着還外債?這可絕對不行,一兩銀子和一百兩銀子的輕重,她還分得清。
事情說定了,所有人就都散了。楊山帶了兒女歸家,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就提着一籃子香燭元寶,外加點心臘肉等供品去了楊六爺家。
供奉楊家祖先靈位的偏窯第一次在非年節的時候開了門,楊六爺同祖先們禀告了事情原委,說的是花團錦簇,且着重突出楊山一家至孝,不願拖累父母受苦。
待燒了元寶等物,楊家父子三個磕了頭,楊杏兒和楊柳兒也在門外行了禮,楊六爺取了一個空白的牌位給楊山,自此楊山一家就算另立門戶了,同族間走動,哪怕是同老宅一夥還有血脈牽連,但也是“遠親”了。
楊杏兒扯着小妹的手,心裏的喜意怎麽也壓不住。要知道她比父兄還多一層考慮,祖父母可是有權給孫女訂親的。以楊老太太那惡毒心腸,說不定哪日就把她們姊妹嫁給什麽土埋半截的老地主,如今作為“遠親”,她是再也不能插手了。
楊柳兒倒是無心理會姊姊為何出奇的歡喜,昨日那場小“誤會”之後,連君軒就搖身一變成了跟屁蟲,不管她做什麽,他都搶着幫忙,可他一個富家少爺哪會做什麽活計,多數都幫了倒忙,惹得她瞪眼睛跺腳,也不見他有收斂半分。
反倒是家裏人看在眼裏,還以為楊柳兒又鬧了小脾氣,勸着連君軒不要同她一般見識,氣得她直想把這個“登徒子”曝光,但每每話到嘴邊,臉蛋總是羞紅的能煎雞蛋。
這會連君軒站在一旁,猜她對出宗一事有些不解,于是就“體貼”的低聲解釋起來,重點是出宗之後楊家的得失。
楊氏族人沒有什麽出彩人物,也不算富足,平日留下也沒什麽好處,倒是離開之後更自由,起碼不必擔心動辄就有長輩對家裏的大小事情指手畫腳,但凡辯解一句就會被扣一頂不孝犯上的大帽子。
對于這一點,他極是羨慕楊家人,到底是農家小戶,雖說事出有因,但出宗這樣的大事居然進行的如此順利,若是放在大戶人家,別說出宗,就是分家都是千難萬難。
不提別人,就拿他自己來說,一個不受待見的庶子被踢出來自生自滅十年了,他每次開口說要淨身出戶,依舊被連老爺子揍得滿院跑。
事情辦妥了,楊家人自然早早告辭。連君軒一揮手,連強就把黑漆平頂的四輪馬車趕到院門前。
鄉間平日多用驢車,連騾車都少見,更別提這般氣派的大馬車了,淘氣小子們跑前跑後,極想上前摸摸車廂上的黑漆,卻被自家老娘拎着耳朵攆去一旁,生怕碰壞了馬車,自家還得賠銀子。
楊老太太正好蹓跶過來看看還能不能占點便宜,一見馬車立時就眼睛放光,拉了楊大虎的媳婦兒詢問。待聽說同楊家人親近說笑的富家少爺就是債主,直覺受了蒙騙,拍着大腿就罵了起來。
“好啊,爛心肝的老三還拿債主吓唬我,原來人家跟他們早就認識!”
她還要上前吵鬧,卻見楊田背了個小包袱趕了過來,一見三哥一家正要上馬車,他直接就跳上了車轅。
楊山也是好奇,就問道:“四弟,你怎麽來了?”
楊田憨聲應道:“我是三哥贖回來的,以後就跟三哥過日子了。我什麽活都幹,三哥只要給我幾個雜糧團子墊肚子就行。”
一聽見這話,楊老太太大驚,家裏就這麽一個做活的勞力,若是也跑了,以後他們一家可怎麽辦?
“不行,老娘還沒答應呢,誰讓你走的?趕緊給我滾回來!”
楊山本來也要拒絕,但見弟弟的屁股跟長了釘子一般,牢牢坐在車轅上,顯然是早已打定主意,耳裏又聽見老娘喝罵,不知怎麽開口就說道:“好,咱們走,回家。”
楊志聞言,先禮讓了連君軒,然後迅速帶着弟妹上了車。
連強手裏的鞭子高高甩起,有意無意往楊老太太身邊招呼了幾下,吓得她立刻抱了腦袋。
待在礦坑洞裏那半個月,監工早就幫助她養成了“記吃也記打”的好習慣,等她再擡起頭來,馬車都走遠了。
楊柳兒趴在車尾遠遠瞧着楊老太太沒有追來,歡喜得小臉通紅,嚷道:“哈哈,祖母沒追來,我們勝利了。”
“瞎說什麽!”楊杏兒瞪了小妹一眼,但轉眼自己也笑了起來。
“咱們給四叔接風,回家包餃子好不好?”楊柳兒笑嘻嘻扭頭去問坐在對面的連君軒和楊誠。
“好啊。”連君軒此時還沒洗清罪名呢,自然第一個開口贊同,楊誠也是笑着點頭。
“你自己嘴饞,還拉着別人,心眼都讓你長了。”楊杏兒開口就戳破小妹的小心眼。
楊志更是壞心應道:“我不想吃餃子,我想吃面條,怎麽辦啊?”
“哎呀,大哥和阿姊最壞了,我不理你們了!”楊柳兒氣得瞪了眼睛,惹得衆人都是大笑起來。
連強一邊慢悠悠趕着馬車,一邊同楊田說着閑話,耳裏聽着衆人在車裏說笑,自家少爺笑得尤其爽朗,忍不住也是翹了嘴角,老爺子這會若是在跟前,不知道要有多歡喜呢……
韭菜豬肉餡、純羊肉餡、牛肉蘿蔔餡兒,各色餃子一盤又一盤的端上桌,許是脫去了緊箍在脖子上的枷鎖,楊家上上下下都倍覺輕松,加上憨厚又勤快的楊田搬來家裏,衆人都分外歡喜,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大半個時辰才散。
楊山和楊田多喝了一碗老酒,此刻便結伴回窯洞,睡得鼾聲四起。
楊志惦記鋪子裏不好交代,吃了飯又囑咐弟妹幾句就要回城。楊誠也是個勤奮的,雖然先生那裏請了兩日假,但還是要開口随大哥一起趕路。
楊誠一走,連君軒沒有借口留下,只能找了個機會再次誠懇的同楊柳兒道歉,可得到的又是兩聲傲嬌的哼哼聲。
四輪大馬車達達達的離開了,楊家院子終于又回到往日的寧靜。
曰月輪轉,晝夜交替,忙碌中總感覺不到時間飛速流淌,楊家人自出宗那日起就如同開足了馬力的機器,各司其職,齊心合力賺錢還外債。
楊家的幾畝旱田,楊田完全接了過去,每日拔草、背壟,眼見玉米棒子已經明晃晃挂在秧上,就是夜裏他也要去田裏轉幾圈,生怕山上有牲口下來禍害。
而楊山也不再拘泥于一月上山三次的規矩,幾乎隔兩日就要獵些毛皮、采些草藥回來,結果導致魏春經常往楊家跑,同楊家人的越來越熟。
連君軒不必同楊誠一般日日守在學院,但凡遇到上山習武的日子就要拐到楊家蹭頓飯。
他自從開了竅,居然就無師自通的明白如何讨好女孩子,今日捎上兩個面人兒,明日拎來一套花色漂亮的茶具,後日又是一套小巧精致的文房四寶,都是不值幾文錢,卻又是楊柳兒喜愛得用的,楊家人見了,都以為他是拿楊柳兒當妹子疼愛,想着東西又不貴重,于是誰也沒當回事。
至于楊柳兒禮物收多了,偶爾想起也覺得自己太小氣,就“大方”的原諒了連君軒,但凡他在家裏吃飯,也會費心琢磨些吃食算做回禮,倒喜得連君軒例了嘴,送起東西來越發勤快。
而一次魏春上門來收草藥時“巧遇”了連君軒,楊家人這才知道安和堂是連家的産業,但想起連君軒的庶子身分,也就沒人多心。畢竟家裏的草藥也是真材實料,價格也公道,根本沒占連家便宜,所以楊家上下腰杆子照舊挺的很直,待連君軒除了多出兩分親近之外,并無什麽谄媚巴結。
這樣的情形落在魏春眼裏,對楊家不自覺也越發尊重了。
主仆兩人過了明路,有時候連君軒書院和迷霧山上兩頭跑,沒有空閑過來的時候,魏春就會幫忙捎帶些東西,惹得楊柳兒見了他也更熱情三分,常被楊杏兒扯着領子教訓。
倒是楊山擔心連君軒貪玩誤了功課,琢磨了幾日,擺起長輩的架勢正經的訓了一次話。
他本還有些心虛,擔心人家嫌棄他多嘴,哪裏想得到連君軒自懂事起只有一個連老爺子肯教導他,剩下衆人,不說視他為仇人的嫡母,就是親生父親也不曾多瞧他一眼。
如今楊山這般,他心裏反倒如同沐浴日陽一般溫暖,不但躬身從頭聽到尾,末了更是仔細說明原委,借口同當日救了楊柳兒的那位師傅學習本事,這才常在附近走動,書院裏的課業并不曾耽擱。
楊山一聽就放了心,勉勵幾句之後就默許他常出入自家,甚至還讓閨女做兩套新被褥,一套準備給連君軒留宿用,另一套就給了住進新窯洞的楊田。
當然,這活計又落在楊杏兒身上,楊柳兒不是不想幫忙,只是她也整日忙得像陀螺一般。
陳家兩位舅舅的蓄水窖生意如今澈底傳開了名頭,但凡富庶一些的人家像擠破頭般,拿着銀子找到老林河,就是城裏的小戶也不耐煩為水井日漸幹涸提心吊膽,索性打個水窖備着鬧水荒,于是陳家的活計一直排到了秋後。
不必說,古怪樹汁的需求因此也是直線上升了,每次楊山上山,楊柳兒都要背着幾只壇子跟在後面,待選好地方,楊山就去打獵采藥,回來的時候再接小女兒一起回家。
連君軒只要在迷霧山上,都會幫着楊柳兒一起割采樹汁。楊柳兒也不是忘恩負義的,出宗後第一日上山就央求連君軒帶他去謝那位胡子大叔。
胡子大叔是個沉默寡言的,只揮揮手扶起跪倒的楊柳兒就罷了,什麽要求也沒提。倒是楊柳兒打量過那間具備了一切單身男人住處特色的茅草屋,很是看不過去,隔三差五給胡子大叔拾掇屋子、拆洗被子,捎帶些吃食用物,甚至還縫了一套新衣衫送來,惹得連君軒眼紅,不時抱怨自己為楊家出力良多,還不曾得上一針半線。
楊柳兒磨不過他,就答應有空閑也給他縫套衣衫,這般耳根子才算勉強得了清靜。
近九月初的氣候,早晚已經有些涼意了,就在楊家人的忙碌中,山林草地隐隐露出了枯黃之色,秋日眼見就來臨了。
楊田搬出磨刀石,只要有空閑就拾掇筐蒌,又把豎在院子角落的玉米囤子仔細整理了一番,只等着開鐮收玉米棒子了。
村裏家家戶戶也都是如此,城裏做工的勞力歸家,一時間蹲在村頭樹下或朝陽牆根下,捧着老碗吃飯說閑話的人又多了許多。
這一日傍晚,紅霞漫天,楊山兄弟倆在田裏回來,說明日動手收玉米。可惜楊志在鋪子裏回不來,楊誠那裏也不是休沐日,倒是多了楊田這個好幫手,因此衆人也不犯愁。
拾掇了飯桌,楊柳兒姊妹又趕着燒火烙了半筐鍋盔,昨日剛好割了幾斤羊肉,明日早晨熬上一鍋羊肉湯,中午收地回來,掰開鍋盔泡進羊肉湯,好吃又頂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飯菜了。
姊妹倆忙完都有些疲憊,楊柳兒更是耐不住一身臭汗,又堅持燒了一鍋熱水,姊妹倆痛痛快快的洗得香噴噴,末了坐在熱呼呼的大炕上慢慢做針線。
楊柳兒百無聊賴的在炕上翻滾了兩圈,調皮的搶了姊姊手裏的針線,抱怨道:“阿姊,你都忙了一個多月了,今晚就歇歇吧。左右外債也還完了,不用那麽累了。”
沒想到楊杏兒瞪了小妹一眼,重新拿回針線,嗔怪道:“外債還完了,但家裏也沒什麽存錢了,怎麽能偷懶?”
聽到這話,楊柳兒心虛的瞄瞄樟木大櫃,白日裏連君軒接了銀票,轉手又塞回給她,這一百五十兩兜兜轉轉都沒離開她的手,但她可不敢把事情說給家裏人聽,還是等着将來家裏有個什麽大事的時候再取出來用吧,這般想着,她很快的睡了過去,根本不知道花錢的機會這麽快就找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