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接近06

克制是一種境界,絕大多數時候幫了一個人,又可以害了一個人。

葉西的矛盾即源于情感上的克制與冀望。她這一整天都表現得很平常,上課不走神,下課上完廁所回到座位寫題,談笑有度,松弛有界限。別人看了都沒發現任何異常——她還是葉西,那個令聞令望的葉西。

只有葉西知道,她一共在課上課下偷窺了多少回抽屜拐角的手機。

這中間其實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Terry在課上到一半時走到她桌旁,敲敲她的桌子讓她站起來回答“報導”除了用“report”還可以用什麽詞。在那一秒之前她的注意力其實都在手機屏幕上,所以她走了神,繼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Terry望着她挑挑化得有些過濃的眉毛:“報導?我講過的……”

葉西僵住,眼神空洞地答:“report?”

“No,”Terry眉頭一蹙,顯出不滿意的表情,“葉西你沒仔細聽我的問題,我需要你換一個詞,如果是這個詞我還要找人回答嗎?”

葉西快速進行了一段頭腦風暴,才及時給自己找到正确的臺階:“cover。”

“Good!”Terry這才眉開眼笑。

坐回座位後葉西很挫敗,“cover”除了“覆蓋”以外所有的特殊意思她其實都記得很牢。能夠不假思索自信作答的問題,她讓別人等了很多秒,甚至讓老師生疑她到底知不知道正确答案。

于是那之後她将飛行模式打開。

但這種與潛意識相悖的“故意避之”往往并不能持續太久,葉西堅持到上午最後一堂課,還是忍不住打開手機查看。

失望往複堆積,在放學時已沖破阈值。

林俐偶爾會在中午騎車接她放學,今天也如此,一下班就等在了門口的家長浪潮中。

葉西出了教學樓獨自往校門走去,六月的天空莫名蕭條,大概是因為光照不足。她低頭走着,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餐桌上和諧異常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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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進門接孩子的家長斜背着包打她身邊路過。

“偶爾也希望她能多點對我的關心。”

又聽見有學生在聊今晚要吃什麽,在騎車去市裏買肯德基和去食堂馬虎一餐之間糾結不已。

“但她做得已經夠好了吧?每天來給我送飯,也挺不容易的。”

學會自洽可真難,葉西無奈地嘆氣,覺得自己還不夠通達。

終于穿過電動伸縮門,葉西找到着工作服的林俐。母女倆像尋常一樣對視一眼,這就當是打了個招呼。林俐伸手要接她的書包放到車子前面,同時說道:“今晚我搞不好來不及給你送飯嘞?你買點吃吃?南南講他想吃小龍蝦,我下班之後帶他去。”

葉西卸書包帶的胳膊頓住,半晌之後又擡臂把包帶送回了肩膀正中。她屏氣定在原地,低頭看腳尖不語。

林俐奇怪,催道:“快點啊!愣什麽?”

葉西握拳又松開,霎時擡起了頭直視她:“媽,我昨晚離家出走了,你沒發現嗎?”

林俐驚得車頭一歪,皺出深深的擡頭紋:“你說什麽啊?再說一遍!”

“我讨厭我的房間被人搶走,讨厭我的床被惡心的人占領,”字裏行間都是憤怒,可葉西用的是平鋪直敘的語調,“所以我不想在家呆,出門去了網吧。”

林俐望着她,胸口重重地起伏不止,握着車把的手一直在顫抖。

“你還不得了了?”

“還行吧。”這算什麽,跟他們的所作所為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林俐擡起腿邊的手,豎起食指狠狠指着她,龇牙咧嘴道:“我等下就跟你們班主任講!”

“你講吧。”她聳肩,表現得全然不在乎。

俯仰之間,林俐懸空的食指已經變成并在一起的五指,後退掄了大半圓,而後重重掴在毫無防備的葉西右頰上。打得葉西向左踉跄了好幾步,右耳一陣嘶鳴,顱腦暈眩不已。

林俐顧不上現在是什麽場合,含着眼淚破口大罵:“你怎麽這樣啊!啊?我苦不苦啊?你能不能體諒體諒我啊?我還以為你夠乖夠懂事了!你自己想想你這做的都是什麽事,說的都是什麽話啊?!”

路口的車橫七豎八,鳴笛聲和人聲混亂不已。葉西在這樣的背景聲中,依然聽見有閑言碎語從她身前身後流過——

“那不是葉西?”“那個是她媽媽嗎?在幹嘛啊這是?”“我的媽呀太恐怖了吧?”“卧槽好像打得挺重,你看她右臉紅的,是不是要出血啊?”

葉西的淚腺并不敏感,遠比痛覺的反應時速慢上很多。林俐就不一樣了,哭得很委屈,并抹眼淚翻起了舊賬。

一吵架就愛翻舊賬,葉西十分反感這樣的做法。昨天的太陽又曬不幹今天的水漬,總計較過去有什麽意義。

她冷哼一聲,始終不看脆弱痛哭的那個人:“對不起是我錯了,反正我怎麽做都不會讓你滿意。”

卡緊肩上的包帶,她轉身欲往校門走:“我中午不回家了,你走吧。”

“葉西!”後面的人在嘶喊,“你給我回來!”

葉西不回頭,咬牙板着臉在衆目睽睽中逆流溯回。

“好你厲害,你翅膀硬了想上天!有本事你以後都別回來!”

“我等下就打電話找你們班主任!”

陽光從什麽時候烈起來的?她居然毫無察覺,曬得頭頂發燙時才有所感知。林俐在後面的尖叫一直沒有停息,全靠她一往無前,用物理辦法讓那聲聲聒噪從耳邊遠離。

步履不停地走到高二教學樓下,每層走廊都已空空蕩蕩,底下的學生也幾乎走光。

安全了……葉西想着,挪到樓角臉沖着牆,讓淚腺敏感了一回。

她不太記得上一次是因為什麽掉眼淚,但能憶起葉南殺人被捕之後她确實有過想哭的沖動。

葉西用腳踹踹牆根,擡起校服袖子胡亂擦拭越來越難以控制的眼淚。

她的哭泣一直保持沉默,在右臉頰的熱辣越來越深,右耳的聽力越來越弱時忍不住發出一聲抽啼。

總有不少人像她這樣,既以獨自悲傷為豪,又渴望能有一個人來陪她說說話——

那個人在倒數第二首廣播歌曲結束時出現在她的身後。

“葉……西?”

葉西頓住,被吓得迅速轉身,五官間都是清晰可見的緊張。

原來是陳見尋……他應是剛打完籃球,發間還有濕/漉/漉的碎光,校服搭在右肩上,左手食指轉着籃球。

葉西反應過來後死命眨眼,掩飾自己的狼狽。

“你……哭了?”陳見尋微訝,又很快把表情拾掇正常,“哭吧,別忍着。”

最後一首歌曲響起,清空下的鋼琴節奏很快……

又是《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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