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彷徨02

車開到城中時,陸陸續續上來很多乘客,《暗湧》也單曲循環了四五遍。夏天的雨總是下完一波又接續醞釀着另一波,此刻天空有濃雲堆積,天光昏蒙詭谲。

車裏光線也跟着昏暗,陳尋轉頭,看不清葉西側臉的情緒。

她忽然把耳機卸了下來,嘴唇開合幾下,平淡地說:“我是單親家庭。”

“嗯。”陳尋應答得很輕,生怕驚動她。

“因為我爸是個家暴慣犯,雖然不怎麽打我,打的主要是我媽和我弟。”

“為什麽要打?”問完,陳尋才覺得這是個蠢問題。

“誰知道呢?”葉西聳聳肩,“你問家暴犯找道理講,注定是沒有結果的。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之分。只要我們有什麽行為他看不慣了,他就會打。他的世界中心只有他自己……不對,應該說,他的世界沒有別人,就他自己。”

觸目驚心的事實被她平鋪直敘着說出來,更駭人,陳尋垂在另一邊的手隐隐發麻。

“有一回吃飯,我端魚沒端穩,到桌子旁邊時不小心撒了點湯,撒到他腳上了……”

陳尋屏息,問了一句“然後呢”。

葉西看過來,笑着道:“你知道魚湯味有多難洗嗎?我洗了好多遍。”

“老實說,我有很多回都想找他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問問他,在下手之前到底有沒有過猶豫……”平滑走動的語音掉進風裏,片刻就被吹散。

陳尋也摘下耳機,手指扣入她的指縫,握得更緊。

“但是我沒問,怎麽說呢?一次次實踐見得多了,結論我自己就能總結出來。保不齊他根本沒思考過這個問題,還得我替他回答。”

“我挺自私的,”她頓了頓,說道,“他們沒離婚的時候,每次他打我媽和我弟,我都自己躲到一邊,不去管也不去勸。因為我怕打到我身上來。就連鄰居看見都會管一管的事,我卻選擇做個旁觀者。”

陳尋的喉結起伏了一下,呼吸凝滞:“西西,你別這樣想,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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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昨晚,我突然不想自私了。”葉西終于難以平靜,腔調透出哽咽。

“他跑來我們家要帶我弟走,我媽不同意,他又打、又打……那一下我是真的怕了,我甚至拿刀想砍他,想把他整個腦袋都砍下來。我看着我媽,在他的拳腳下,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我覺得她快死了,真的,差一點就死了。”說着,可怖的畫面再次盈上她的腦海,伴着林俐凄厲無望的尖叫。

葉西的手指不停戰栗,陳尋便用全力扣住,以一下一下的輕撫傳遞安慰。他心裏亦有無盡的屬于自己的痛苦,只是眼下,沒有什麽比她的悲傷更重要。

他從來不是奉獻型人格,只是想把全部的奉獻都給她。

葉西平緩了半晌,眼底只剩寒冷:“其實我讨厭哭,我一直認為哭是弱者的表現。但我昨晚差點哭了……可是為什麽沒呢?因為我看見葉南,他始終無動于衷,事發前後都是麻木不仁的狀态。我對上他的眼睛……像兩個冰窟窿。我就在想啊,難道我小時候每回旁觀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嗎?我也跟他一樣面目可惡嗎?”

“原來我跟他是差不多的人啊……努力了這麽久,想甩開他,到頭來我跟他也沒什麽分別。”

說完,葉西的心神徹底死寂下去。幾聲悶雷,天色淹潤,窗玻璃開始打雨。

陳尋渾身都痛,仿佛雨針是紮在他身上的。

“你怎麽會跟他沒分別呢?”他聲音極小地念道,葉西沒聽清,扭頭疑問地“嗯”了一聲。

陳尋定定地看着她,語氣溫潤地說“以後再有這種事……”

捏捏她的手掌,擡頭幫她撥頰側的碎發:“打電話給我。”

***

雨越下越大,整個天空像巨大的黑色洞穴,往外傾吐雨水,往裏吸納熱浪。無處可去,二人決定去影咖看電影。

電影随便選的,是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原本葉西想看恐怖片,手指剛要往選片屏幕上點,餘光瞥見陳尋惶惶的表情,便遲疑且不敢相信地問:“你不敢?”

陳尋的微表情很複雜,眉毛漸漸揉在一起,嘴巴抿了抿,艱難作答:“可以……不看鬼片嗎?”

葉西失笑:“好,那行。”

往包廂裏走的時候,葉西還在黑魖魖的走廊裏想到他剛剛那副仿佛吃了口馊飯的神态,笑得停不下來。

陳尋微惱,拽了拽她的手:“笑什麽啊笑?”

葉西還是笑:“原來你怕鬼。”

陳尋默然了,他其實不是怕鬼。

只是畏懼死亡,也畏懼恐怖片裏慣用的那些“因果報應”邏輯。

江南一年四季都潮濕,是以這個逼仄狹小的包廂裏也都是陰雨的氣息。

往沙發裏一躺,鼻尖萦繞的都是粗劣皮質年久老化的特有氣味。但還好,總體影響不大,黑暗能奪走人的一大半感官,只留下視覺和聽覺。

電影開場沒多久,陳尋就乏了。王家衛的臺詞套路他吃不進去,加上鏡頭太晃,他看着看着就犯起了困。

葉西沉浸當中,瞄到身旁人越來越軟下去的坐姿,問:“困了?”

陳尋的聲音很低:“嗯……想睡覺。”

幾個字的答語,好像揉了糯米,黏糊糊的,她竟然覺得他有跟自己撒嬌的嫌疑。

“那你睡吧。”她穩穩心緒,佯裝鎮定。

這時音響恰好傳出金城武的念白:“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

陳尋擡了擡眼皮,忽然握住葉西的胳膊,粘着在她身側。

葉西慌神,轉過來看他。他半睜的雙目很迷離,一分一毫地緩緩湊過來,呼吸漸漸融進她的鼻息……他們接吻了。

陳尋動作很小心,眼睛也不敢閉,想着萬一在她臉上看見哪怕一點點不情願,他都會退開。

葉西會偶爾回應一個似有若無的輕啄,睫毛撲朔着,眼皮迷蒙地下墜,将阖未阖。

挺有趣,他們第一個鄭重其事的吻,是口香糖的味道。

在陳尋心裏,更有儀式感十足的紀念意義。

當晚到醫院看護媽媽,他在病房裏靜坐着回想,費盡心思隐忍所有情緒,卻靜水流深,越忍越多。

到了不傾洩就不行的地步,又礙于不能驚擾沉睡中的媽媽。于是他蜷手縮腳窩在窗前月光下,抱着本子手抄了一份完整的《暗湧》歌詞。

最後在詞尾寫道——

一八年七月二十三,我和她的暗湧,我和她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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