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凜冬01

人生偶爾像編排拙劣的電視劇,大灑狗血、肆意與常理相悖。

從咖啡廳出來,葉西還在為陳尋曾說過的話與電影裏臺詞的相吻合而忡惙糾結,迎面就碰見了他。

霞光很烈,陳尋卻穿着一身黑,幾日不見,似乎又清瘦了點。四目相對,葉西下意識将視線往側面挪開。太巧了……想什麽來什麽,關鍵她現在根本無法面對他。

陳尋走到她身前,很驚喜,眼裏的光與全黑的衣服成鮮明對比:“你今天肯出門了?”

葉西眼簾将擡不擡:“嗯……同桌要抄我的作業。”

“抄作業?”他失笑,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你也會把作業給別人抄嗎?”

她沉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諷刺自己。

“嗯,雖然我知道不太好……”葉西組織了幾輪語言,說到一半被陳尋打斷。

“沒有,我不是在說你不好。”擡眼看過去,他稍有些倉皇失措,眼神裏竟然還有影影綽綽的哀懇。

街上熙熙攘攘,二人就這樣在大片鋪開的餘晖裏傻站着,也沒哪個提議往別處走走。都心不在焉,軀體都被心魔定在原地。

陳尋摸出煙,略一躊躇後又收回去,四處張望着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街邊餐館噴吐出來的菜肴香氣鑽進胃裏,葉西被勾起了食欲,然而還是輕聲拒絕:“不了,我回家吃。”

陳尋抿嘴,隐忍着悵惘,嘴角向上滑,弧度很是自然:“好,那下次再一起。”

又說:“我真得好好學習了西西……”

葉西愣了一霎:“嗯?”

“不然我們的習慣與作息總是無法同步到一起。”他稍稍偏頭,才敢帶着些苦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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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喉頭發幹,指頭與掌心間又添了一層汗。

陳尋最終還是沒忍住點了根煙,轉身向街邊門面走,低聲說:“熱吧?給你買水喝。”

葉西猶豫地跟過去:“不用了。”

他穿着寬松的褲子,褲腿遮到腳踝,又隐隐約約露出點襯在骨頭上的皮膚,明白白得晃眼,葉西多瞧了兩遍,感覺上面似乎多了點什麽——陌生且突兀的東西。

他走到冰櫃前,掀起櫃板放出大團沁爽的白氣,她終于忍不住喊:“陳尋。”

陳尋回頭,手還搭在冰櫃沿:“什麽?”

葉西的表情都隐在劉海下面:“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告白》這本書?”

陳尋一愣,手臂僵住,冰櫃蓋板往上面重重一砸。

“嗯……”他把頭倉促地轉了回去,“我看過這本。”

上次他說很好看,這次只是潦草一句“看過”。

看不見他的神态,葉西面無表情擡頭,晚霞收斂了許多,留白出來的天空是金屬品的冷色。

“那電影呢?電影你看過嗎?”她掐着拳心,不含情緒地問。

冰櫃一直開着,空調擋風簾正中鑽出老板的腦袋,不滿地抱怨:“小夥子你到底要買什麽?一直開着不費電吶?”

陳尋從失神中清醒,從裏面囫囵抓出兩瓶水,猛地将櫃板往下一放。深吸口氣,他轉身,視線落在人行道坑窪不平的地磚上:“沒有,我沒看過。”

葉西臉色平靜,心也跟着平靜了些,然而還是有惴惴的懷疑。

付完錢,陳尋從蔭蔽中走出來,在與她剩半米距離時停下,将一瓶冰水遞過去。葉西沒接,耷拉着眼皮,身板微微抗拒着後傾。

她在害怕……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陳尋握着冰棱一般的瓶子,低溫順着胳膊滲進血管。

“西西,我真的……沒看過電影版。”垂手,睫毛也一并垂下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極其拙劣的謊,但是話語從口中跑出來,轉瞬成了觸手撕碎他。

石磚一塊一塊,上面都躺着他七零八落的靈魂。

瓶子被捏得內壓驟升,在快要炸開的瞬間,葉西擡眼對他淡淡地笑:“嗯我知道,我信你。”

陳尋輕眨雙目,酸澀感被他及時咽進眼皮底下。

“那就好……”他看着地上的靈魂一寸一寸溜回自己體內,釋然地笑了笑。

一部電影而已,看或未看又有什麽關系。二人對此都未點明,剛剛那場“無故”緊張萬分的對峙仿佛只是“你有沒有對我說真心話”的游戲。

又無言相對了片刻,葉西意味深長地說:“以後你要是有什麽事,就直接跟我說。”

“別瞞着我。”

陳尋擰瓶蓋的手頓住,輕聲答:“嗯。”

沒有堅定地應答“好”,他仍然很矛盾。

“那我先走了……”葉西丢下這句,轉身就走。

陳尋沒追,留在原地注視她慢慢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極小極白的一點最終被吞噬。一個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人在失去至親至愛時總會有冥冥的預感,他恍然中覺得,這一現象有可能将會再次在自己身上應驗。

天色越來越慘淡,向下伸長鐵蹄,壓踏整座城市。

***

沒人能體會葉西有多恐懼“葉南姐姐”這個身份被同學知曉。

當年案子剛發,她也是被輿論推搡、淩遲過的人。班主任和不少同班同學都了解那事兒,給她的關懷總是帶着別樣的眼神。

傳言的母體是一位與林俐有着多年情誼的老朋友,她的女兒和葉西同班。葉西至今仍記得她的模樣,總是一副幹練爽利的打扮,踏着高跟鞋也能把風甩在後頭,甚至還經常暗地裏幻想——要是自己的媽媽也是孔阿姨那樣的女強人多好……

孔阿姨是T市獨當一面的新聞社總監,葉西自小就對這種獨立自強、事業有為的女性懷着傾慕與向往。

而原本孔阿姨也很喜愛她,常誇她成績好、乖巧懂事、給媽媽争氣。

“西西真的好,我恨不得你當我的女兒诶!”“林俐你可得教教我,怎麽把女兒養得這麽優秀!我家那位真的不上進!”

這些話當年帶着多少無上榮光,如今憶起就有多少諷刺荒唐。

本來所有媒體在報導葉南弑童案時,都很仁慈地抹掉了葉西的存在,頂多打打擦邊球,暗示葉南并非獨生子女。

然而新學期伊始後沒幾天,葉西在教室門口被孔阿姨堵住。

那其實是個挺暖和的下午,可葉西倘若将它錯記成嚴冬的寒夜,也并不過分。

教室門口,綠蓁蓁的鐵門邊,十幾雙好奇打探的眼神中,葉西看見她最愛最崇拜的孔阿姨微笑着蹲下來,沖自己舉起錄音筆,機械式吐字問道:“西西,你對你弟弟未成年殺人,有什麽看法呢?”

誰也不會留心微渺卻一樣驚心動魄的死亡,它在無聲中一點點發生在葉西心上,而周圍的人也只是一片嘩然,随即擁堵着往她又靠近了幾分。

同樣靠近的還有那支錄音筆……它錄下孔阿姨的第二聲冰冷的質詢:“作為他的姐姐,和他有着同樣的成長環境,你是否也有一樣的暴力面?”

葉西蠕動着嘴唇,與錄音筆的漆黑頭顱冷眼對視。

不等她開口,頭顱張嘴又問:“葉南變成今天這樣,是不是你們全家一同造成的呢?”

“你身為姐姐,會相信他有悔改的機會嗎?”

“受害女童比你小不了幾歲,是最可愛純真的年紀,你知道嗎?”

“葉西,為什麽不說話、不回答呢?”

孔阿姨的聲線像舊式複讀機裏變了調的錄音帶,無休無止地朗讀着平腔乏味的課文,而同學們都簇擁過去,視線是筆記本,嘴巴是筆,極其認真細致地記下一個又一個問題。好像待此為他們最喜歡的功課。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有幾個人開始嘀咕:“葉西你回答呀!”

“你弟居然是殺人犯!”

“葉西你不配當第一!”

後來再有什麽話,葉西也聽不見了。她撞開孔阿姨跑了,一路埋頭沖破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往樓下跑,往廣場跑,往大馬路上跑……多餘的她記不清,只記得,原來跑起來才能感受到那天是真的很冷。

以為陽光出來就是暖春,窮風卻說——

“歡迎來到你的凜冬。”

……

那天過後她在家裏消沉了一陣,不敢上學,不敢出門,甚至連窗簾都不敢拉。但也尤其印象深刻,媽媽為她在電話裏和孔阿姨大吵過十幾回。總在每次吵完挂斷電話後,母女二人偎在一起,一個痛哭,一個沉默。

那是這幾年來,媽媽給她的最毫無保留的溫暖。因而葉西為此振作,決定重新奪回屬于自己的希望。

想是這麽想的,實踐起來還是很艱難,生存現實與期望值相差太大,葉西因此吃了不少苦。

雖說小孩子忘性都大,但也不至于全然遺忘,看她的目光多少都摻雜着別有意味的情緒,即便嫌棄不再、厭惡不剩,憐憫總無法消失。

葉西自尊太強,連這憐憫也像針,成日紮着她,施以酷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守好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優秀、更有資格挺胸擡頭。

她或許真的不配第一,但她就是要拿第一——

縱然千瘡百孔,也要驕傲地立于廢墟。

一路上斷斷續續地回憶,葉西走到興濟小區時,天色已晚,夜幕下的路燈像她一樣失魂落魄。低着頭紮進黑暗裏,她忽然聽見角落中有凄絕駭人的叫聲。

停下細聽,似乎是貓叫,她才擡腳繼續往前走。

走了幾步,葉西又發現很不對頭。黑魆魆的草叢裏冒出焦臭的氣味,視線跟尋過去,竟然有一堆燃得正旺的火……貓叫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葉西皺眉,疑惑地邁步踱去,離近了,發現火邊還站着一個魁梧的身影。太熟悉了,盡管輪廓不夠清晰,但她一眼就辨出那是葉南。

葉南嘴裏叼着煙,漠然盯着手裏燃着的紙,雙腳就立在火堆邊沿。葉西在他的舉動與神情裏嗅到危險的氣息,驚懼地沖過去撞開他,果然在火堆裏發現一只被捆綁起來的幼貓。

之所以說是幼貓,是由于它實在過于幼小,軀體都沒完全伸展開,亂糟糟的毛被火燎着尾端,呲呲作響,燙得黑夜都卷起了焦黑的邊。那樣小的生靈,發出那麽響而絕望的狂唳,全然是因為想活下去。

葉西崩潰了,回頭沖葉南吼了一聲“畜生”,而後徒手伸進火中救出幼貓。

火灼到胳膊時,她沒有什麽感覺;貓在懷裏一點點閉氣時,她才有了生命消亡的實感。白T恤上面襯了大片的深色,不知道是焦炭的灰燼,還是它的血。

葉西痛哭,而葉南漠然,抽着煙,還饒有興致地觀摩手裏燃燒的紙。

胸口被憤怒盈滿,她忽然回身擡腳踹他,一面踹一面罵:“你是人嗎是人嗎?!”

葉南也不躲,任她的腿腳雨點般舂在身上,站得定定,幅度微小地晃起脖子。

“葉南!你還要造多少孽?!”

“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改好,你什麽時候才知道悔過?!”

“我真的求你!求你了!”

葉西喪失了理智,一股腦将所有平日埋在心裏的話吐出來,然而也如同她所預料、所害怕的那樣,葉南對此毫不領情。

他扔掉煙,咂咂嘴,無所謂地說:“那貓也快死了,早死晚死都得死。”

話音落,葉西大腦空白,哭泣戛然而止,原本攀到喉口的那句“你還有機會”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惡劣的天性從不需要指導者,葉南……沒有機會了。

她再不多說,轉身抱着貓往更深的黑夜裏走。夜無盡頭,走到哪,暗到哪。幸好一路還有燈,一盞一盞接力遞送她疲憊的身軀。

蕭綱曾說:“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裏通明。”

葉西默念這句話,走得越來越堅毅。

自家單元樓就快移到自己身前,她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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