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人鬼04

林俐中午沒回家,打來電話說是一上午都在做筆錄,拖到現在還沒結束。

葉西握着手機,沒有力氣産生任何情緒,平和地問:“你中飯吃了嗎?”

林俐在那頭哽了一下,略微有些語無倫次:“我……你別管我了。我出門的時候丢了點錢在大桌子,哦不對是茶幾上,你出去買點什麽。買正經的飯菜,別吃方便面。”

“知道了。”葉西沒答完,聽筒已安靜下去。

然而她最後還是買了泡面。

葉西一直覺得泡面用開水泡并不好吃,以往除非是在學校沒辦法,在家裏吃都會用小鍋煮,心情好、有精力時還會佐以配菜和煎蛋。

此刻,她把桶蓋撕開,拿出調料包後對着內裏蠟白的桶壁發了會兒呆,随即擡起手中的開水瓶,幹脆利索地往裏面灌了半桶熱水。

面餅漸漸在水中軟化時,葉西走了神,仍在想陳尋說的那句“同樣的教育讓他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

原本懼怕因為自己和葉南同根,陳尋就會認定他們是同一類型的人。盡管暫時無法考慮他這句話裏的真心到底有多少,但她到底還是從中獲得了幾分力量。

可是這力量究竟能推她走多遠,葉西很迷惘,畢竟目前來看她根本過不了自己這關。

面剛吃一半,林俐回來了,剛脫完鞋就滿臉疲憊癡傻地往沙發上一倒。她一言不發地癱在那兒,葉西也就保持噤聲,低頭安分地吃着面。

半晌過後,林俐總算是嗅到了空氣裏飄逸的調料味,一個打挺坐直,責問:“不是說讓你別吃泡面嗎?”

葉西轉着塑料叉,挑已經斷裂細碎的面卷往嘴裏送,沒什麽精神地答:“懶得跑了,吃一回不要緊。”

“那你好歹也用家裏的碗筷吃!”林俐趿着拖鞋走到桌邊,單臂搭在桌沿坐到椅子上,定睛望着她,“……聽到沒有?”

葉西深感無奈,沉默點頭。

“聽到了你就出個聲,我要是沒看着你呢?”林俐搓搓鼻子,鼻腔裏發出潮濕的嗡鳴,“大人說話你總得聽着點吧?每回都不上心,沒一個能讓我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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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憤憤地嘀咕着,葉西握着叉子的手頓住,趴在尖頭上的面條跌進了湯裏。

林俐是這樣的人,總把以小見大看作最上乘的教育方式,一旦任她找着一個契機,她便會一直說下去。葉西想到此,擡頭試圖轉移話題:“警察問了些什麽?”

大概此問挑動了林俐最敏感的那條神經,她脊背一僵,目光像燈泡即将壽終正寝般一閃一滅。

“你提醒我了……回頭警察也會找你過去的。到時候你就像我一樣,能盡量裝胡塗就盡量裝胡塗,多的話別說太多。”

桌板上方的空氣霎時凝滞,調料的氣味分子散不盡,細聞居然有些辛辣,可葉西買的明明是海鮮口味的。

她推開面桶,後背被椅把黏過去,努力對上林俐畏縮的視線:“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什麽什麽意思?”

“對警察就實話實說啊,”葉西覺得好笑,“事到如今你還想有所隐瞞?”

她在恍惚中,也忘記了自己面對媒體時的局促與無措,認為赤/裸/裸地剖析自己與這個家庭,是能輕而易舉辦到的事。

林俐彎下腰,抓着腿上蚊子包結下的痂:“說多了……對南南不利。”

忖了幾秒,葉西蹙眉:“什麽不利?要不你就直說好了,你還指望他能安然無事地被放過?”

林俐的手指按在疤痂上,摳摳停停:“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老是把我說得那麽不堪……”

她越撓越狠,甚至小腿一路下去都是紅痕:“你也得替我們以後想想吧,這個家要是真出了一個重刑犯,我們怎麽擡頭做人?”

葉西垂下眼簾,小聲道:“我們早就擡不起頭了。”

紅痕暗進皮膚裏,林俐又撓出一條新的:“能讓他減點刑就減點。你也不考慮考慮,我是公務員,你将來還要考大學……說不定都有影響。”

她長嘆口氣,換指甲更長的左手去抓,自顧自做起了盤算:“得想個辦法,證明南南沒有強/奸那個女孩……或者,跟警察咬死他有精神疾病。”

葉西心口一窒,半張着嘴擡眼凝視她:“媽,你在說笑?”

“我怎麽說笑了?”林俐停手,胸口還貼附在大腿上,只有脖子仰了起來,“我這些話沒有道理嗎?我們以後還要生活啊?你看事情總是那麽極端,你又不是警察,不是律師也不是醫生,怎麽就能反駁我剛剛的那些假設呢?”

椅把突然長了尖刺,葉西嗖的一下抽離開來,坐直了,呼吸困難地與林俐對視。她明明有很多理論能用來與之辯駁,然而也只是沉默,任由憤懑脹滿胸口。

“你仔細想想,會發現我說得都對的……”林俐又埋下頭,手動得飛快,死皮四濺,“那女孩是可憐,是丢了性命。可我也沒說不讓南南去接受懲罰……我只是說,不能斷了我們的活路。”

“而且我為什麽說你天真呢?”她頓住,幾秒後有些冷酷地說,“你都不去了解一下法律在這方面的規定嗎?”

葉西看見她一直在撓的痂口滲出了血珠。

“就算我沒這個想法,他也無法被判死刑,無期都判不了。”

林俐說完,擡首,若無其事地把血抹掉。

***

下午葉西很早就來到學校,教室裏還沒幾個人。

第一堂課是數學,她翻到昨天講的內容溫習了起來。窗外天氣由晴轉陰的一瞬,她的心緒開始游離。

馮?諾依曼講過一句話:“如果有人不相信數學是簡單的,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人生有多複雜。”

葉西望着題集上攔住自己筆尖往下走的題,忽然覺得他的話甚為有理。不過她的想法與其相形,還是有一丁點的出入。她确實不相信數學簡單,但也早已意識到人生有多複雜。

這道題她算了很久,醒過神來耳邊的背景音已經新加了十幾種頻率的人聲。她刻意擱下筆,屏息偷聽教室裏的其他人在聊什麽,聽了半晌,确認沒人在聊那個案子,也沒人在聊自己,才吃力地拎起沉沉的筆。

又過了一刻鐘,葉西總算是理清了頭緒,卻被抽屜中唐突的手機震動打斷。

她不耐地拿出來,定睛一看,是條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陳尋,新號碼。”

她皺眉,剛想狠狠心删除,又來一條——“之前那個卡被摔壞了。”

葉西煩躁,而後毫不猶豫地全部删幹淨。

思路被打斷,她得從頭整理。草稿紙上運算過程以外的地方幹幹淨淨,筆不知不覺就滑到了那裏,葉西不受控制地寫下一行“說話不算話”。

室內更吵了,挂鐘時針撥向兩點十五,韓素從前門邁了進來。葉西剛好寫完一道式子,擡頭看到她,嘴角微微一掀。

韓素向前擡起的腿當即猶豫住,對着她擰起眉頭,眼神變得異常豐富。

葉西的心一顫,盯着她走過來,忐忑地打招呼:“Hi,來啦?”

韓素不說話,眼神越發多元化了。

教室裏的空氣逐步攀升到鼎沸的溫度,韓素握着書包帶走向葉西的椅背,又停下,似乎不敢開口請她拉大縫隙。

葉西放下筆,吊着呼吸和椅子一起往桌板下面縮。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韓素在成功落座後,好像把椅子往遠離自己的方向挪了幾寸,又将放在桌子正中的水杯換到靠裏的桌角上。

一切情緒在葉西心底,于無聲中推進,堆積到頂點的周圍,慢慢向上爬,就差觸到那個爆發的尖端。她瘋狂勸自己專注沒做完的題,餘光卻仍是禁不住向側面試探。

揪着心,教室漸漸滿座,正前方牆頂的小音響忽然尖嘯。

預備鈴響了。

“西西。”韓素冷不丁開口。

葉西抑制不住抖了一下,一頓一頓地扭過頭。

對方只留給她一個側臉,逆着光的輪廓顯得有些銳利,停了良久後說——

“學校的貼吧,有空你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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