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人鬼05

老李走上講臺時,陳尋還在勾着背編寫短信。新手機他用不太慣,動不動就因為自己的無意觸碰而退出當前的接口。但他锲而不舍,不成功發送這第三條就不罷休。

頭頂風扇不疾不徐地攪動滲透涼意的空氣,因為慢,所以沒有學生分神去憂慮它會不會突然掉下來。

陳尋其實已經編好了,只是手指懸在發送鍵上一直不肯落,既在遲疑,也在等——想等等看,看葉西會不會回複。

入秋,時間似乎變得更快了,老李前腳還在複習幂函數,後腳粉筆在黑板上一劃,已是三角函數的圖像。

然而這些都暫時與陳尋無關,他盯着屏幕上自己打出來的那句——“你別想多,我就是希望你存一下”,思量幾番後又覺得很不妥,長按後退鍵删除了。

這時老李忽然喊他:“陳尋,你來回答一下。”

陳尋一愣,塞回手機站起來,怕倒是不怕,只是有點慌。

老李捏着粉筆跟他相觑了片刻,眯着眼睛笑:“你來回答一下手機好不好玩。”

底下都七歪八倒笑作一團。陳尋抿嘴,默不作聲。

老李再喜歡陳尋,也不能在高三這個緊要關頭失了班主任的威嚴。他攥着粉筆頭在黑板上重重跺了幾下,跺碎了臺下不少昏昏沉沉的夢。

“高三了!還這麽浮躁!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他疾言厲色道,言至激動處,唾沫如雨下,“你還早得很!”

陳尋低下頭,繃着下颌,捏起桌子上的筆握進手心。

老李誇人與罵人都是三分鐘熱度,疾風驟雨一般,來得快也去得快。可縱然陳尋明白這個特點,也忍不住難受。八班只是普通班,不好好學的人分明不止他一個,有些人放縱的程度與他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将殺雞儆猴的效果貫徹到底,老李幹脆罰他站了一整堂課。

下課後,老李走到門坎近旁又退回幾步,一支胳膊摟著書和尺,一支胳膊朝着他招了招,并且囑咐:“把你的手機一道帶出來。”

陳尋剛剛才好不容易将僵麻的腿折彎,又得老老實實将它們掰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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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裹着暗黃的日光流入走廊中央,陳尋只穿了兩件薄衫,冷得牙齒抵在一起。

“你這手機,不然我沒收了吧?”老李把教學工具都放到走廊外牆上,背着手對向他而站,“回頭我跟你爸講一下,讓他高考結束後再帶走。”

陳尋掀掀眼皮,欲言又止。他這幾年算是進步了不少,擱在初中,若是有老師要沒收他手機,他必定當場忤逆,更何況是新手機。

沖動的火一冒頭,便被風吹熄一半。

“怎麽說?”老李催促。

陳尋呼出一口氣,無奈地答:“嗯,知道了。”

答完将手機遞給他。

老李臉上的溝壑瞬間被填平,輾然而笑地接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好,你好好學。反正高考也快了,這手機在我這裏也待不了多久。”

陳尋默然,只剩苦笑。

老李揚長而去後,這一處的風更加料峭。陳尋呆怔,眼睛向前放長了線,盡頭黏在跟随老李胳膊搖搖晃晃的手機上。等他拐彎上樓,線也在牆沿被割斷。

陳尋捏緊拳,沒有欲/望将斷掉的線收回。現在葉西不管回沒回複都沒用了,他都看不到。

走廊喧鬧,打鬧的學生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最近又瘦了點,那一撞差點沒将他的心髒直接搗出前胸。

陳尋站穩後,剛想皺眉回頭罵一句髒話,就聽見旁邊有人在聊八卦。

“看貼吧了嗎?”

“看啦!震驚!”

“我是真沒想到诶……學習那麽好的人,怎麽可能跟殺人犯是姐弟啊?真是活久了什麽都能見得到。”

“可不呢嗎,還是殺了兩個人的殺人犯,啧……生活就是這麽狗血!”

唧唧喳喳的聲音加入穿堂的冷風裏,紮到那頭,又紮回這頭,在陳尋的耳邊尤為尖銳。

墨菲定律,圖窮匕見,他最恐懼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幾秒恍惚後,陳尋掉頭狂奔,沖到樓下。

教改班與普通班在課間是截然相反的兩種狀态,此刻一樓走廊很阒靜,除了三兩上廁所接開水的學生路過,根本沒人。

然而越是靜,越像平面底下埋着危機的暗流。陳尋走到三班後門口時,心髒都搏到了喉口。

剛好有女生推門出來,冷不防被失魂落魄的他吓了一跳,輕叫了一聲,拍拍胸脯正準備走,陳尋喊住她:“同學,能幫我找一下葉西嗎?”

女生扭頭,被他滿眼的焦灼又吓得不輕,支支吾吾道:“葉西……不在,吧?好像剛剛出去了。”

心髒失重,陳尋慌忙追問:“去哪了?”

女生後退兩步,脖子縮進肩膀裏,讪笑:“那我……哪知道啊?”

興許是看到他一臉苦相實在太慘,她沉吟片刻後說:“要不你問問韓素吧,她應該知道。”

陳尋茫然地點點頭,女生哆哆嗦嗦對着窗口喊了韓素的名字,而後立刻跑開。

等韓素出來也只過了幾秒鐘,陳尋捏着煙盒,捏得口袋裏滿是漏出來的煙絲。

“有什麽事嗎?”韓素站到他面前,問話的語氣暗示她知道他是誰。

陳尋亦覺得她很眼熟:“你好,你知道葉西去哪了嗎?”

“不知道,”不再打量他,韓素別開眼神,答得很幹脆,“出門時沒跟我說。”

陳尋的心思已不在這兒,但又不甘心:“她一般下課會去哪兒?”

韓素聳肩:“她下課除了上廁所接開水,或者去老師辦公室,一般不離開座位。”

“……”

“但是,今天可能不一樣吧……”

“什麽不一樣?”陳尋擡眼,手指顫抖。

“你知道貼吧裏都在聊她的事嗎?”韓素淡淡地問。

“知道。”兩個字,他發得無比艱難。

“她看到了。”

四個字,戛然而止,韓素定在原地,心情複雜地盯着陳尋的背影從眼前擦過,随即匆匆消失。

***

陳尋并沒有找到葉西,鈴響後還在偌大的校園裏轉,最後耽誤了半堂課。老李得知後,怒不可遏,罰他寫兩份檢讨,除卻逃課,還有本不用寫的上課玩手機那份。

上午八點過後,太陽就完全隐沒在雲層裏,天太陰,加之廣播出了問題,早操便暫停。

老李要求陳尋放學就把寫滿四千字的兩份檢讨都交上去,陳尋抿緊雙唇,瞪視着桌上兩張空白的A4紙,到後來紙的邊緣漸漸變成刀,怒氣愈發刺骨。

他擡腳向桌腿上一蹬,站起來,大步走到趙系景桌旁,推醒蜷在桌面上的一團。

趙系景委屈兮兮地眯着眼擡頭:“我他媽……你幹嘛呢?”

“手機借我。”陳尋言簡意赅。

“……”趙系景皺着臉在左右口袋摸了半天,才掏出來乖乖交給他。

陳尋就這樣站在原位,用他的手機登上了學校貼吧。

不出預料,貼吧的首頁早已被相關的話題占滿。

“我是真沒想到,15年那個案子竟然跟葉西有關系。”

“老實說,教育這東西太重要了,葉西她爸媽怎麽就教出這種人啊卧槽!”

“細思恐極,這麽長時間也沒看葉西表态過,還一直裝沒事人一樣瞞着大家,我真是手腳都發涼。”

“一家子都是變态,學習好也不能證明什麽,高智商罪犯也有不少。”

“我覺得大家還是理性讨論,葉西學姐看着不像那種人,而且弟弟犯罪,跟她有啥關系?”

“劉神加油沖,不能讓年級第一被她搶了!”

陳尋的目光定在手機屏幕上,從趙系景的角度偷瞄過去,他眼中的情緒可謂是精彩紛呈,但又很克制,像暴雨前的蓄勢。

“呃……”趙系景揉揉眼睛方欲開口,對方就把手機扔回他懷裏。

周圍學生補覺的有之,做題的有之,對着抽屜玩手機的也有之。陳尋尤其在看到第三種人時,手上的動作都不利索起來。他彎下腰按住趙系景桌上的草稿紙,随手抓過一根圓珠筆,對着筆杆頂端野蠻地按了幾下,然後在紙上潦草寫下自己的賬號與密碼。

“這個,你登上,和你的賬號換着用。”陳尋匆匆換着氣,好像溺了水一般。

“幹嘛?”趙系景撇嘴瞅他。

“幫葉西,”他手掌一挪,紙與桌面摩擦出沙沙的響聲,“幫她說話。”

趙系景被他認真嚴肅的表情吓到啞口無言,一愣一愣地望着他。

陳尋的眼神逐漸變深,焦慮退下去,露出來的居然是滿滿的哀求。

他眼角泛紅,磨着牙狠聲說道:“她是清白的,她不能這樣被污蔑。”

“不能。”

***

課間過半,陳尋在一樓的開水房找到葉西。她孤零零背對着他,正盯着細潺潺的水柱一動不動。

陳尋握拳,默然凝視她幹淨粹白的校服。

有些人穿白色衣服,似乎是在用純淨的底面收集塵埃污穢;而有些人,布料的每寸每縷都藏着流離卻永遠幹淨的靈魂。

風從門沿溜進去,蹲下/身,像在擁抱葉西的瑟縮與絕望。

陳尋喉頭一哽,輕聲走進去,伸手搶先一步拿起她的杯蓋。她受驚着扭頭,那一下眼中滿是擐甲操戈的防備。就連在發現是他之後,這防備也沒有減弱幾分。

陳尋不說話,握住接滿水的保溫杯,将蓋子對上去擰緊。她的保溫杯看着也不舊,但上手一摸,燙得他掌心穿孔,他才知道這杯子根本就沒有保溫作用。

“該換了,杯子。”他小聲說。

葉西淡淡地答:“不用。”

兩人靜默了片刻,她又補充:“你別給我買,千萬不要。我不想欠你的。”

陳尋低頭看地面,沉聲問:“有空嗎?和我走走吧。”

葉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往懷中越收越緊的杯子上,猶豫了半晌,點點頭。

陳尋走在前,帶她晃悠到樓底的小廣場上。

這時太陽又從雲裏露了臉,莫名紅得駭人,像紅心蛋被打碎,蛋黃破殼,融進蛋清中一路淌遍整片廣場。

陳尋走到花壇邊停下,用空着的那只手點煙,隔着煙霧看葉西面無表情的臉。

“貼吧的事,你不要擔心,我有辦法。”

葉西眼角一緊,攢着眉問:“你有什麽辦法?”

語氣裏滿是不相信,又滿是對他天真過頭的無奈。

“這個不用問,我說有就是有。”陳尋輕哼一聲,忽然賭氣地磨蹭了幾下鞋底,像要用力碾碎什麽東西。但地上除了逐漸稀釋開來的“蛋黃”,什麽都沒有。

葉西冷靜地看着他:“你阻止不了的。”

陳尋叼着煙,渾身僵住。

“我早就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所以也不意外。”葉西脫力地扯了扯嘴角,“我們都有管好自己嘴巴的權利,但對于別人要說什麽不說什麽,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是我現在處在新聞當中,如果換我是旁觀者,我也會有猜測,有自己的判斷。”

“更何況,這件事本來就很有争議。”

陳尋啞然幾秒,把煙拿下來,恨鐵不成鋼地瞪着她:“可是我有辦法能讓你從當中解脫啊!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消極!”

“誰說我消極了?”葉西微微歪頭,無所謂地答,“随他們說,我做好我自己。我還是會好好學習,好好準備高考。”

陳尋深呼吸幾下,扔掉煙走到她近前,低頭把視線直接迫進她眼中,克制異常地說:“葉西……你不懂,我是有過經歷的。我知道這些意味着什麽,你想得太簡單了。”

“它們會像病毒一樣,慢慢滋生到你生活裏的每個角落,你以為你能忽視,能堅強,但根本不是這樣。你要承受的還有很多很多。”

“但總會過去的……”葉西打斷他,澀澀地笑,“不是嗎?”

“會永遠銘記的只有當事人,旁觀者都是健忘的。”

陳尋愣了愣,回答:“是啊……所以你會銘記這些痛苦。”

“沒關系。”她斷然,雲淡風輕。

“我可以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想象這個世界上沒有會殺人的葉南,想象他不是我弟弟,想象我們家只有媽媽和我……”葉西揪着袖口,眼眶在持續的冰冷後緩緩泛起滾燙的紅,“想象網絡上的那些人都是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想象他們的話都只是無心之失……”

“想象第二天醒來,所有人都集體失憶。”

陽光燒得他們火紅。陳尋盯着她,心髒缺水一般抽痛。

半秒停頓,葉西笑着說:“我也可以想象,從來沒有遇到你。”

陳尋愕然,嘴巴微張,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後退幾步,預備鈴在頭頂響起。鈴聲長了許多刺,落到地上能紮破晶瑩的‘蛋黃’,也能紮破陳尋的心髒。

葉西轉身前留給他幾秒的對視,很誠懇,也很無力。過後她說“陳尋,我們真的不該遇見”,就毫不猶豫地離開。

鈴聲重複了兩遍,陳尋盯着地面上逐漸滅盡的煙,擡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

回到班上,趙系景貼心地把手機留在他的抽屜裏。還剩幾分鐘上課,陳尋忖了忖,拿起手機給阿鮑的號碼發了條短信。阿鮑回得很快,陳尋粗略掃一眼後鎖屏。

撐着下巴陷入沉思,他想起剛剛短信發來時趙系景的手機鈴聲——

“我躲在夜裏取笑着黑,因為沒有人能殺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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