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救贖01
傍晚,千裏香面館座無虛席,學生只能拼桌坐。十臺壁扇齊頭并進,也難敵空氣裏因人多而消不去的白晝餘熱。
陳尋進店後,先和已經到了的阿鮑點頭示意,再跟老板娘打招呼要了兩碗面:“等人少點再給我們下。”
老板娘忙得找不着北,敷衍着答應。陳尋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遞給她:“錢我先付了。”
她旋即轉身,并讓其他點單的人稍安勿躁,接過錢給他找零。
“要辣嗎?”她雙手伸進圍裙前兜摸索翻找着,“好幾天沒看到你了啊。”
陳尋笑笑:“都要。這幾天晚飯都在食堂吃的。”
其實最近他基本沒怎麽吃晚飯。
老板娘摸出兩枚油光锃亮的鋼镚塞給他,順帶無意地瞥了瞥門邊正開着的小電視:“那新聞你聽說了嗎?”
陳尋沉默,兩塊錢在他掌中忽然有千斤重。老板娘扭頭仔細打量着他,一剎那又好像想起什麽似的,輕聲驚呼:“哦!是不是你在記者面前幫罪犯說話的啊?”
“……”陳尋皺眉,微愠地答,“她不是罪犯。我是幫她說話,但并不是幫罪犯說話。”
點單的人七嘴八舌,老板娘一面發揮高超的記憶力,一面分出一塊兒心思同他聊天,仿佛十分舍不得這個話題。
“都一樣都一樣,我是不太會表達。”她呵呵地笑,又慌忙拉住一個擦着嘴往外走的學生,“哎同學你錢付了嗎?”
她整個側過身後,電視屏幕上的畫面便全然失去了遮擋,那感覺像順意的心情突遭冷場,陳尋立刻将眼簾搭下去。
阿鮑抱着瓶北冰洋,咬着吸管晃悠過來問他要不要到門口抽根煙,他點頭,順帶把兩塊錢又還給了老板娘。
老板娘一愣:“這幹嘛?”
“錢太油了,”陳尋表情不悅,從心底他覺得自己在刻意為難她,“重新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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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底又狠不下心,在看見老板娘滿額淋漓的汗後,他淡淡地說:“不然就每碗加個鹵蛋。”
他忽然不懂自己這究竟叫仁慈還是心軟,每每想要報複旁人的惡意,卻發現這些惡意或許也很無辜。
走到門外,阿鮑扔掉瓶子點煙,陳尋也點了一根。門口來往的學生變少了,偶爾有兩三個,身影都顯得極其匆忙,低頭想着心思,肩上扛着陽光——像老師說還有十分鐘收卷後,文理綜卷上一刻不停的筆。
阿鮑響咳了兩聲,蹲下去仰視着陳尋調侃:“你瘦這麽多啊?”
陳尋發着呆沒回答,他便又問:“你看我瘦了沒?我最近一直在減肥。”
陳尋低頭仔細端詳蹲在地上的人,發現他确實瘦了不少,而且一看就是通過強制節食與脫水的方式獲得的減重效果,連肌肉都變軟了。
“阿鮑,問你個問題。”
“啊?”
“你總是被別人說胖,會好受嗎?”陳尋捏着煙,只看不抽。
阿鮑欹歪的脖子一僵:“我……還行啊?”
“那你減個屁肥。”陳尋面無表情地答。
阿鮑眼疾手快救回險些抖掉的煙,心虛地支支吾吾:“我就是覺得,高三嘛,瘦一點可能更健康。”
陳尋頓了頓,冷哼:“其實還是我說的那個原因。”
阿鮑的臉上露出窘态:“也不能說不好受吧,只能說他們确實提醒了我……”
撓撓頭,他憨笑:“我是個潛力股,瘦了也是大帥比!”
這時大馬路中央無車輛往來,不平整的灰色衣服上面沒有熨鬥走動,蕭索的皺紋更加明顯。
陳尋開始把煙往嘴裏送,一口一口,抽得極快。
“我懶得教育你,但你也好好想想,為什麽你非要把自己覺得難過的事情施加在別人身上?”
阿鮑結巴了,一句“我沒”才出口又被陳尋攻破。
“上回我因為阿趙的事來找你,你跟我說你認識吧主,其實我早知道你就是吧主。”
語罷,阿鮑惶惶然擡頭,二人四目相對。他連忙又把視線縮回眼眶裏:“你……別瞎說啊!我才沒那麽無聊。”
此番詞鈍意虛的神态陳尋太過熟悉。
以前在初中,每回阿鮑從校門口零食攤上順幾包辣條後,陳尋提醒他這個行為是不是不太好,他都會露出同樣的表情。一邊言之鑿鑿沒幾個錢,一邊縮手縮腳地避開目光。
上一次陳尋看見這個表情,還是因為暑假時趙系景被網絡霸淩的事兒來找他。
本來陳尋也沒多想,只是希望自己能盡全力幫一幫兄弟,因着太清楚流言的可怕,他根本看不過在乎的人受其折磨。他原是以為,阿鮑人脈廣,且交的朋友大多非善類,或許相識中有那麽幾個就常在貼吧流連。
從阿鮑着手解決這個問題,應當是最好的辦法。
那天陳尋還刻意花重金買了兩包軟中華一起帶去,這種有求于人就必先讨好的套路,他從成人世界觀察并學習得很好。
阿鮑那天待他并非今天這般客氣。有些小孩是這樣的性格,一旦你脫離了他的交際圈,并且他怎麽拉你回去你都不同意,那你只能受到他排擠。非友即敵,算得清楚明白。
陳尋把煙遞給他後,問:“你逛一中的貼吧嗎?有沒有什麽認識的人?是裏頭的管理員什麽的……”
阿鮑一開始對煙還很不屑,然而被眼底最真實的渴望所出賣。
“我不逛啊?我想想哈!有是有的,但不熟!”
陳尋咬着牙,權當是為朋友舍生忘死,褪掉鋒芒,變得有些低聲下氣。
“你幫我想想辦法吧,不管熟不熟,只要有認識的,跟他們求求情。”
阿鮑疑惑,瞥過來的眼角充滿算計:“求啥情?替誰求?”
陳尋:“……替阿趙。”
阿鮑沉吟着,已經拆開了一包中華:“替他有啥好求的?吧裏說得又沒錯,基佬就是基佬啊。”
陳尋正糾結着,猝然洞察到他話裏的疑點:“你不說你不逛貼吧嗎?”
阿鮑霎時心虛,怯怯地放下煙盒,話語磕磕絆絆:“呃……啊,我聽說的。嗯,我聽說的。”
像是一邊在說服陳尋,一邊又在說服自己。
陳尋凝眸,眼神愈發的冷。他想起,阿鮑在初中時就喜歡煽動群衆的情緒,引領輿論的導向。再回想吧主說話的一些固有風格,跟阿鮑那種《古惑仔》《熱血高校》看多了而形成的中二氣質真是無比的相似。
“你說實話吧,阿趙這事兒是不是你起的頭?”
阿鮑欲言又止,舌頭像吸滿水的海綿。
“真不是我,老哥,”他開始畢恭畢敬起來,“你要想讓我找人幫忙,OK!但你別誣賴我!”
他埋下脖子,怨聲連連地嘀咕:“要我說,我覺得也沒啥錯……網上罵基佬拉拉的多得是,何況吧裏頭那也不是罵。念書多無聊啊,大家找點八卦侃一侃,這是生活的情調。”
陳尋皺眉,想起趙系景痛苦的模樣,又想起爸媽這麽多年受到的折磨,一瞬間怒火中燒。他踹開擋在前面的椅子,落掌扣在阿鮑的頭頂,掰着他的腦袋向後,逼迫他仰臉與自己對視。
“你他媽覺得沒啥?你除了一天到晚幹這種事還會什麽?”陳尋豁出去了,他知道讓人反省認錯的最好辦法就是以牙還牙,“對,你什麽都幹不了。別人都能好好學習,你不行,因為你沒腦子。你交那些狐朋狗友,有一個是正眼瞧過你的嗎?哪個真心對你?背地裏不照樣罵你傻逼?你把痛苦施加在別人身上,換幸福快樂,但是哪一樣能長久?!”
當時是在一家門面不大的馄饨店,周圍沒幾個客人,沖突一爆發,紛紛都看了過來。
阿鮑的臉皺得像被他捏軟的煙盒,嘴角向下滑,身子也不斷向椅子下面溜。
“卧槽……你他媽這麽激動幹嘛?有話……不能好好說?”
陳尋抿嘴,譏諷道:“有話好好說?”
阿鮑一只胳膊撐着椅板,一只胳膊舉起來在空氣裏亂打,示意陳尋別再揪自己的頭皮。
“行行行,我明白你意思了,回頭我就……就找朋友删帖。行了吧?”
話音落,陳尋果斷松手,胳膊上脹起來的青筋還沒消。他看着阿鮑蜷縮的身軀,确實有種難以言喻的快意,這麽多年的委屈與憤怒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洩口,而後他感到安寧,安寧底下卻又是無盡的空虛。
現在,當阿鮑以同樣的幅度蜷縮起來,陳尋心裏的暴力再次蠢蠢欲動。一想到阿鮑捏着煙的手指給多少人痛苦,給葉西絕望,他就想将它們統統掰斷。
但他深呼吸幾下,最終還是忍住了。欲/望戰勝理性的人,終究會成為奴隸。
太陽又往下掉了點,街燈漸漸爬起來,昏暗也長腳,向着四周叢生。
望着大馬路沉默了許久,陳尋捏緊拳頭,禮貌異常地請求道:“拜托你,幫我把所有诽謗葉西的帖子都删了。”
阿鮑掀起眼皮,雙肩聳到一起:“我的媽……你這樣也太恐怖了。”
陳尋突然脫力,往下一蹲,胳膊搭在膝蓋上,片刻後苦笑:“比起你,比起貼吧,我哪裏恐怖了……”
***
于高三生而言,沒有哪一晚的燈不會燙過豔陽。教室裏的如此,家裏書桌前的如此,公交車頂的也不例外。
葉西緊抓着把手,艱難地站立,閉上眼,不是為了隔絕車窗外面萬馬皆喑的黑夜,而是不想看見幾步開外的陳尋。她覺得他也來坐公交,除了有毛病,應該沒其他原因。
葉西伸手進校服口袋,摸到公交卡,有一瞬的尴尬,伴着對自己的惱火。方才上車時,她怎麽翻書包也翻不到,勾着一只腿頂着書包,靠在駕駛座的圍杆旁無措,無比讨人嫌。
從錢包裏拿出一張五元紙幣,她剛想問司機能不能扔這張進去,然後等後來的乘客給她硬幣,眼前就躍進一個清癯的身影,火速扔進兩枚鋼镚,随即對司機說:“她的我給了。”
葉西茫然擡頭,對上陳尋蒙昧的眼神。他似乎是跑過來的,額前的碎發汗津津。
葉西只愣了半秒,連忙把書包甩上肩膀,撥開人群往車子中央快走過去。她不曉得他會不會跟上來,潛意識裏是抗拒的,然而臉頰又忍不住生熱。
公交車蹒跚地啓動,車廂裏人聲紛纭,雜糅着外放的音樂。很多回憶趁着場景的貼合鑽進葉西的腦中……陳尋、公交車、暴雨天氣。
還有那首《暗湧》。
空氣由稀薄轉為稠密,窗外的黑仿佛活了,潛進車裏,光線是以逐漸幽暗下去。葉西一寸一寸地擡起頭,不敢向後看,滿是塵垢的窗玻璃在這時突然變得魅力十足。
陳尋隔着兩個人的距離,偶爾瞥她,心裏也百般淩亂。她挺着背,發絲一道一道順着衣領搭下來,看久了,有溫度,是曾經留在他掌心裏的溫度。
原本,他從放學跟她到校門口,只是想把新買的保溫杯遞給她,然而一直下不了決心,猶豫着,就這麽耽誤了良好的時機。他只敢在攀上公交的那一瞬堅毅果決,過後又變得懦弱慫兢。
司機開了半公裏,忽然把燈給熄了,黑暗蒙上一層幽綠。陳尋慌忙擡眼,确定葉西還在原地,才把目光轉開。
身前有個學生,坐在靠窗的單人座位上,一只胳膊的肘部搭上椅背,從袖子裏鑽出手指,在玻璃上畫了一個心。陳尋失笑,凝視了半晌,扭頭時發現葉西也在看那顆心。
街燈直條條閃成線往後退,給心添上爍爍的背景色。
站點播報響起,陳尋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他小聲地說了幾下“讓一讓”,擠着移行到後門邊。
心裏前所未有的矛盾,一半平靜,一半激動,陳尋瑟縮着手臂,葉西此時就在他側面,很近很近。他甚至錯覺她在對他說話,然而清醒過來,耳邊什麽聲音都沒有。
車悠悠地停穩,門開了,陳尋握緊拳,在下車前把手裏的保溫杯塞進她懷裏。他都沒回頭,生怕自己塞錯了人,鬧個大烏龍。
車外的黑暗到底是比車內遼遠了很多倍,幸好有路燈,像向下伸手,扶住了陳尋的身影。他在那一下鎮定了許多,送出去了,幫到她了,她好好的,就已足夠。
他在保溫杯裏塞了一張紙,寫的是“catch up”。
這算是他第一個忘不掉的英文短語,陳尋把自己所有的決心都放了進去——
葉西,夜無盡頭,你跟上來,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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