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彎月河畔,一樹晚開的紅梅花因狂風的無情吹打,幾抹殘紅與浮沉的碎冰一并流向遠方。

冷陽潋豔,波光粼粼。

一匹黑色的駿馬在河邊垂頭尋找剛從地裏冒出的嫩草尖,嚼得津津有味。在不遠處有一名嫩黃,臉容嬌俏的少女攔住了一名灰白衫的男子,似乎起了争執。

主人受難,與它無關。

它不過是一匹馬,對于馬來說,吃草才是馬生大事。

而對于張玉杏來講,孫七子就是她的人生頭等大事,是她心之所依,情之所至。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注定了一江春水往東流。

“您,知不知玉杏等您多久了?”

煙火大會偶遇,她卻抱着他人飛奔而去,棄她于當場。可知……可知她的心有多痛,多糾結。

本想次日登門問個究竟。

又逢初二,她需陪娘親回娘家拜會長輩,一來一往,歸家時已入夜。故她隔了一日兩夜,方前往孫府。

一通報,孫夫人命人将她攔在門外,不許入內。

見她等久了,還是門子心軟,主動告訴她:七公子清早便出發河東竹林學畫。

河東竹林?

學畫?!

那夜她說:是孫某的師傅。

河東竹林住着一名和離之婦,乃金都城無人不識的申畫師申小枝。莫非那夜的婦人就是申小枝?!

那婦人倒也年輕,只是松散的發髻過于率性,随意,不像是傳聞中娴雅又高傲的申畫師。

張玉杏認為三原國最厲害的畫師,應是不吃人間煙火,冷豔之姿。

孫七子的師傅是不是申小枝不重要。

她在意的是為何當婦人詢問:自己是否愛慕孫七子時她卻臨陣逃跑?

孫七子剛剛得知大椒小舍昨日遇賊,又想起煙火大會那夜針對申畫師而來的蒙面人。一次是意外,兩次就不是巧合了。

是誰想傷她?

她雖是有名的畫師,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她愛在家中繪畫,不喜外出,結識的多是同好的畫友。

那些畫員因她驚人的畫技将她奉為天,珍而惜之。

遑論是傷害。

而唯一與她有恩怨情仇,口角之争,只有她那愚弱的前夫。據聞元以常婚宴一結束,便領着二婚妻子前往壽春游玩,躲開閑言碎語。

不是他。

那會是誰呢?

她隐隐升起一絲不安,待冼屏豐離開後,她也扯了個借詞提前離開河東竹林。不料被張玉杏半路攔截。

孫七子拱手,回道:“孫某不知張姑娘守候,無意讓姑娘久等,盼姑娘原諒!”

哼!

她就愛用這疏離兼有禮的态度待她,讓她縱有熊熊烈火,也無處發洩。

“原諒?得等玉杏問明情況再說。”張玉杏臉容一沉,質問:“前夜,您為何抱着您師傅一言不發就逃走?”

“呃……”

單刀直入,教她如何回答。

孫七子動了動嘴唇,話語在喉,卻吐不出來。

張玉杏見此,眼眶泛紅,動容地道:“七公子可知玉杏不怕您兇狠的娘親,更不怕您家那些怪異的兄弟,玉杏只怕您的心裏沒有玉杏。”

孫夫人在外是和善的婦人,人後卻是個狠角色。孫夫人曾笑說:你若敢上孫家門,孫家便在後山替你挖好洞,等你一來便可掩土。

這是死亡的威脅。

她怕。

但為了孫七子她一一承受下來了。

同為女子,縱沒有愛慕之意,對這一片癡心的女子都不由升起一些憐惜之意。孫七子擡手,卻不敢觸碰她。

張玉杏靠近兩步,伸出小手,指向她的心髒。她輕聲喃問:“這兒,可曾……可曾有過玉杏?”

指尖離她的衣衫尚有一寸,卻如利劍刺中她的胸口,微微作痛。

孫七子趁在中秋佳節前整理自己負責的業務毅然回到金都城。只因她日思夜慕的申畫師于初秋和離,恢複單身。

回金都城後的某日,她在街頭偶遇張家姑娘。她與丫環走散,腳踝扭傷無法行走。她向來俠道心腸,上前攙扶一把,順道護送她歸家。

不過是舉手之勞,她轉瞬便忘了。

可張家姑娘因孫七子一向的男裝打扮,誤以為是公子,見其臉容俊俏,笑臉燦然,又樂于助人,于是一顆芳心暗許。

同居城南,兩人偶爾在街頭碰面,多是颔首一點便錯身而過。

張家姑娘個性率直,無法忍耐相思之苦,遂去信向孫七子表明心意,孫七子婉拒。而她沒有放棄,甚至着人上門提親……這才發現自己戀慕的七公子竟是女子之身。

她傷心。

亦難過。

告訴自己不可對同為女子的孫七子動心。

可在洶湧的街頭相遇,她頂着俊俏的笑顏緩緩靠近,她便控制不住自己心口的那只小鹿,任其撞得自己頭昏眼花,迎向那人。

縱成為全城的笑柄亦無怨無悔。

孫七子被她眼中的悲傷所懾。

她仿佛看到另一個自己,被相思折磨的眼眸布滿憂傷。

她又何嘗想傷害她呢?!

張府姑娘不過是愛慕她,就像她愛慕申畫師一般,同樣是為世所不容,同樣驚世駭俗,她卻站在光朱之下,而自己仍躲在柳陰中。

終于,孫七子吐了一句:“張姑娘你,這,又是何苦呢?”

淚水如珠,碎落在地。

那指尖顫抖,縮成一團,狠狠地抓住孫七子灰白的衣襟泣不成聲。孫七子雙手垂下,站直身子,承受着她傳來的悲痛。

這片嫩黃攀附灰白,卻無法相溶。

黃是黃,白仍是白,在彎月河畔增添了一抹傷人的色調。

張玉杏邊抽泣邊罵道:“苦,亦是我自找,與您這無情人何幹?”

孫七子一臉無奈地認錯。“姑娘,說得是。說得是。”此時此景,不論她說什麽都是錯的,認錯才是對的。

“玉杏……也不是悍婦,會……綁……綁您回家……回家……七公子不必……”她破破碎碎地想為自己争回一口氣。

孫七子一聽,松了一口氣,以為張家姑娘終于肯揮慧劍斷情絲,斷了與自己結親的瘋狂念頭。

她卻不知,當日張玉杏回府,大丫環問她見到了孫家姑娘麽?

她說:見了。

大丫環又問:姑娘是準備放棄了?

張玉杏眯起雙眼,笑問:我為何要放棄?七公子俊臉如男,年齡又大,家中滿是怪人,哪家公子敢上門向她求親。她,終是一個人,只要我不放棄,她,終究是我的。

說罷,她仰首大笑。

孫七子,你給姑娘好好等着!哼!

大丫環搖頭,喃喃嘆道:姑娘你中毒太深,已無藥可治了。

河東竹林,大椒小舍——

申小枝姿勢不雅地靠躺于短榻閉目養神,能躺着她絕對不坐,能坐她絕對不站。偶爾,她會自我反省:莫非我上輩子是一張凳?!

檀香跨入門,跟她說:“阿秀吃飽已經睡下了!姑娘,請随檀香來!”

“有何要緊的事情?姑娘我飽暖正想思周公。”

檀香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不容她拒絕:“檀香想姑娘清點一下密室的物品。請随檀香來!馬上。”

害怕檀香無情的手段,申畫師磨蹭一會,方直起嬌小的身子踱到門邊在檀香那張冰做的俏臉快崩裂前。

兩人轉入畫室,再來只有兩人知曉的密室所在。

燭火照亮一室。

室內擺放着最上等的樟木木箱,足有三十幾口,大小不一,整齊擺放。

那些由申家準備的嫁妝,由于爹親和兄長的寵愛,比一般的女子豐厚一些,卻并沒有價值連城之物。

那些登記在案的物品已用來換取她的自由。她從元府帶走的只有她阿娘留給她的幾枝釵和簪。

檀香熟練地打開木箱,五箱金子,十八箱銀錠,五箱珠寶飾物,兩箱孤本書箱,六大箱畫卷畫軸,這無疑是一座大寶庫。

申氏一紙值千金不是胡扯的。

何況她又繼承了母親的財産。

申小枝随意地掃了眼說:“差不多就是這些吧!”她從珠寶箱中拿起一枝金簪,拿在手中把玩嘆道:“可惜小七送的花椒簪被偷走了!”

初二那日她沒有簪上。

小七雖說不要緊,眼中卻流露着失望之情。

一旁的檀香摸了摸袖中的小包。她沒有将追回物品一事告訴申畫師,興許就是不願她老簪着那枝花椒釵。

她上前撿了枝梨花型的銀簪換下她手中的金簪。

“姑娘最近的裝扮還是素雅些為好。別忘了你的嫁妝留在元府,家裏又遭賊,小心為上呀!”

“哈哈哈……檀香說得對極了!”

檀香淡了一眼,指出:“姑娘裝傻的模樣過于虛假。”

申小枝剎住笑意,反問:“是嗎?”

外人以為她是高傲的畫師,親近的人以為她是和藹可親的畫友,沒人知道她的僞裝。她認為自己演得不錯的說。

檀香點頭說是。

花前街,孫府膳廳。

桌上有三人。

孫夫人居中,左下是剛趕回府的孫七子,右下是孫家的表姑宋寧寧。她快年近四十,仍是孤身一人,偶爾會前來孫府探望衆人。

宋寧寧笑說:“真兒姐姐,今日不見我哪纏人的表兄?”明明是嫂嫂,她卻以名呼之,常教孫老爺不悅。

“老爺去和友人下棋。”這是孫行普唯一的嗜好。

“哦!”

她一聽,笑容滿臉,說道:“那真兒姐姐今日就能陪寧寧玩耍啦!”

孫夫人端莊的臉容上微微一抖,沒有應下。

此時,一名大丫環臉容緊張,腳步匆忙地入內,對孫七子說:“七……七姑娘,四爺有請!!”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留言哦,或許有紅包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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