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河西在三原國是個奇妙的存在。

它位于城西的近郊,以亁林街為界。左邊商鋪林立遍地棺材鋪,門內門外擺滿了棺材板,不論是柳木,梓木,柏木,還是桐木……應有盡有,價格公道,任君選擇,總有一款适合你。

街道內外很是冷清,店家也常不在,只有空蕩蕩的鋪面和一堆棺木。白日人影無半個,夜晚鬼影綽綽,膽小之人皆繞路而過。

左街商鋪都是幾十年的老鋪,從沒聽聞那一間歇業倒閉。

近年更是一間接一間,開至街尾。

右邊也是做買賣的地方,沿着窄長的相思河畔築起一座又一座的小樓,且一座比一座氣派,富麗堂皇,美輪美奂。

此乃河西最著名的煙柳之地。

曾有人厚顏寫下:不識河西柳,枉為金城人。

一入夜,便亮如白晝。

遠遠可見紅豔的大燈籠,沿着相思河岸亮起,一排疊一排,密密麻麻,照亮來人的路,不至天明不熄滅與另一邊的陰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河西最有名的要數金烏樓。

金烏樓內藏金烏,鳳凰不落枝頭唱。

望不到盡頭的回廊像一條巨大的蛇在婉延爬行,一式一樣的廂房,男與女或抑或揚的調笑聲,混雜在數種樂聲之中令人頭暈目眩,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

申小枝扶柱,停下腳步,惱問自己:這是什麽鬼地方?

她記得一柱香前——

哄睡阿秀後,她找了個借口瞞着檀香,獨個乘轎來到金烏樓與徐有墨會合。兩人剛到二樓偏廳便偶遇大名鼎鼎的辛爺。

那白,仿佛不是白,而是雪,耀眼奪目。他甚至比那燭火還要亮,一出場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就是辛爺。

銀李園的主人。

亦是金烏樓幕後的主人,同時也是三原國最負盛名的花花公子。

因其有男子的俊,女子的俏,臉容雌雄莫辨,教人一度懷疑他的性別,甚至有人開出了賭局。

有人贏了銀兩,也有輸了房契。

但辛爺是男子抑或是女子,還是沒有蓋棺定論。

賭徒們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而賭局繼續……

辛爺搖着一把俗豔的聚骨扇,釘鉸眼線都是純金制作,又以豔紅的絲絹作面。面下一片空白,面上僅有一個大字,字醜尚不說,且寫個錢字,真是俗不可耐至極。

偏他極其喜愛這把舊折扇,總是扇不離身。

曾經有人出天價購賣他手中扇,辛爺只是笑了笑,沒有回應。

曾經他最寵愛的情人曾夫人開口要扇,他便斷了與她聯系。令佳人日夜思之不得,骨瘦形銷。

曾經的曾經都已成為傳說。

辛爺上前恭敬地向申小枝拱手行禮:“師姐萬福!”

申小枝惱瞪着他,輕哼一聲。

死兔子,仿佛怕別人不知道申畫師上青樓,還勞他四處宣揚。叔父怎會收這麽個作弟子?真是有損師門之光。

辛爺傾身靠近,執起她的小手道:“姐姐,可否陪辛某唱一曲?”

“呸!誰是你姐姐。”申小枝抽回小手罵道。明明比她年長幾歲,好有臉喚她姐,他又不是孫家小七。

“哈哈哈……”

辛爺仰首大笑,以扇柄挑起那圓潤的下颌……

驚得衆人目瞪口呆,不知是何方女子竟得辛爺青睐。能入辛爺眼,非傾國傾城之姿,也有沉魚落雁之貌。

眼前的女子面目雖俏麗,頂多算中上之姿,并非絕色佳人。

申小枝別開臉,轉向好友徐有墨:“你,就這樣看着?”

看這只壞兔子作戲。

這麽愛作戲為何不去找孫二?

徐有墨攤攤雙手,一臉愛莫能助。打擾辛爺的興趣,下一個開刀的鐵定是自己,他可不想惹麻煩上身。

此事若傳至孫五耳邊,誤會他對男子有情,後果不堪設想。

“你——好樣!”

申小枝氣得咬牙切齒,結交損友誤終身。

被人無視的辛爺一惱,大手一探,不客氣地将人拉入懷內,親昵地在耳邊輕聲道:“師姐是想我抱着你唱?”

“你敢!”申小枝罵道,卻掙不開他的懷抱。

輸了身高,連力氣也輸人一截。

辛爺情人衆多,同樣情敵也多。三不五時被人揮刀偷襲是家常便飯,因此他曾秘密習武,最厲害便是飛檐走壁這一門。

“這世上還有我辛爺不敢的事麽?呵呵……”笑畢,辛爺笑喃:“你若不答應,爺就在這——親你!”

這是威脅。

申小枝卻不敢冒險。

辛爺,又名辛瘋子。

在衆目所盼之下,辛爺摟着申小枝行至舞臺中央,他笑道:“各位,辛某興之所起,想為大家唱一曲,擾各位一點時光,敬請原諒!”

衆人齊聲道:“不擾!不擾!請!請請——!”

“咳咳……”

辛爺輕咳一聲,清了清嗓,便唱道: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唱罷,臺下掌聲雷動,高呼:再來一曲,再來一曲……

辛爺低首問懷內差點氣絕的佳人:“師姐覺得這曲菩薩蠻如何?”

“你—是—諷—刺—我—麽?”申小枝微仰首,瞪着他妖魅的鳳眸,一字一頓地反問。

辛爺裝傻地反問:“有麽?”

這分明就是暗諷她獨守空房,空虛寂寞冷,還敢否認!

申小枝伸出小手,撫上他又俊又俏的臉頰,引得臺下一陣尖叫。只有徐有墨暗地叫糟。他離得太遠,聽不清兩人私語。

莫不是辛爺玩笑開過頭,惹惱了申畫師。

要知申畫師一惱,後果很嚴重哦!

偏某位爺卻不自知,笑道:“師姐呀,你真香啊!鈴鈴香也不及你香!”

“是麽?!”

申小枝皮笑肉不笑地應道,指尖已找到适合的位置。她放柔聲線說:“我空虛寂寞冷,所以替你捂個熱啊!”

話一落,手已甩到辛爺絕麗無比的臉上,“啪”地一聲響亮又清脆。

全場死寂。

申小枝趁辛爺失神之際,掙脫懷抱,跑向門外,溜之大吉。

這是怎麽回事?!

這世上還有辛爺搞不定的女人?!

真是奇聞!

衆人尴尬地站在原地,辛爺白皙的臉上印着五指大印,可想而知下手之重。他偏過首,如緞的烏絲有幾縷散亂在前,擋住了他的臉容。

衆人以為他又痛又無地自容,定是想找個洞躲一躲。

他卻仰首大笑:“哈哈哈……”

不愧是他的師姐。

性子高傲,不顧後果。

師傅曾鄭重地對他說:不要惹你師姐。

場面靜了一會,忽地有人叫道:“這女人竟敢傷害辛爺,不能就此放過她。追!”說罷,率先沖了出門,接着又有幾人跟着出門。

辛爺仍站在舞臺上,印着指痕的臉上滿是笑意。

徐有墨來到臺下。

“她,要是出了什麽事情?你擔當得起。”

畢竟是兒時好友,可不能見死不救。剛剛那幾位分明被妒火占了眼,要是抓到了申畫師不知會如何處理。

辛爺躍下臺,回道:“讓她享受一晚,不也很好嗎!”師姐不知獨守空房多少時候,火氣這麽重。

小小玩笑也開不起。

竟敢打他這麽金貴的臉,若換作是尋常人早就被他按在地上,弄個不死不活!

徐有墨惱道:“辛爺!”

辛爺收起不正經的态度。“阿菊在,怕什麽!”更何況金烏樓是他的地方,沒有人敢在他的地方鬧蛾子。

“阿菊三日前不是去了南都城替你親自押酒?”徐有墨反問。

明日是元宵佳節。

辛爺向來尊師重道,特地讓自己的貼身丫環前往南都城取師傅最愛的酒。

“咦!”

他叫了一聲,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難怪這幾日府內的空氣特別順暢,煩人的雜事全無,沒人管束他。

原來阿菊這幾日不在。

“那麽現在怎麽辦?!”辛爺怔怔地反問。

還有臉問。

徐有墨提步往外走,邊說:“小枝莫真被人睡了,她肯定會将你睡了做補嘗。”

這煙花之地本是尋歡作樂之所,最怕是有不長眼的醉客誤将申畫師是妓,來個折骨入腹,吃幹抹淨。

“哈哈……辛某只怕她不敢,就算她敢,辛某也不怕。誰睡了誰,也不一定呢!”辛爺嘴巴雖硬,仍揮手招來手下,吩咐尋找申畫師的下落。

徐有墨冷哼一聲,暗諷:你倆還能睡了誰!

長長的回廊之上只有兩盞燭光,暗黃的燭光照不亮前方。

申小枝喘着氣,發髻微亂,深怕被辛爺的人找到。她不顧一切,直往前沖……然後卻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就在她茫然之際,背後有一雙手使勁将她扯進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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