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啪噠啪噠……”
忽地,雜亂腳步聲響起,在空蕩蕩的回廊之上顯得特別響亮,尖銳,吓得牆邊的竹影瞬間消失,只餘幾聲“沙沙”。
濃霧已退,朱曦一揮,天始亮。
初春的清早,入眼皆是綠意。青綠與淺綠交織,嫩綠往春綠伸延,清新的色調填滿眸,只有牆角那株黃素馨獨個換上了金腰戴,一臉端莊又秀麗的傲視寒春。
大椒小舍的畫室內有人臨窗而立,遙望牆角那一叢金黃。花香乘風而來,淡淡的清香在窗前游蕩,約隐約現。
探手,卻捉不住。
就像自己此時的心境!
那人抿唇苦笑一聲,貪婪地吸進一口淡香,盼花香能暫掩蓋她臉上的憂愁。
畫室那扇雅致的竹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砰”地一聲,将纏綿的清香驅散。
一道柳黃的身影直沖進室內,帶起一股狂風直卷而來,紗簾随風揚起如飄浮的朝霧,赤輪一現,便消散。
總是虛幻之物。
申小枝剎住腳步,怒指着窗邊人罵:“你……你還有膽子……來?!”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檀香在門報:申姑娘來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門外的檀香又重複一遍。
她直接跳下床,沖出房門,顧不得門邊吓傻眼的檀香,撩起裙擺,直奔畫室。
她就是想……
想瞧瞧這膽大包天的女子對她幹下那等壞事,拿什麽臉面來見她?!哼!
孫苓聞聲回首。
四目一觸,本已死寂的心又投下巨石激起千層浪花,從頭澆下,沖走心口那層陰暗的迷霧。
四日了。
那夜一別,足四日五夜。
她思念如潮,幾乎将自己淹沒。
申畫師的氣味,觸感,仍殘留在唇上……一憶起便臉紅耳赤,心跳加速。這幾日,她躲在家中,閉門不出,亦不敢登門相見。
那夜知她上青樓尋歡,妒火四起,又親眼見她被辛爺擁在懷內,兩人親密相擁……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壓抑多年的相思讓爐火燒成了一鍋紅豆。
她的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申畫師是她的。不許別人碰觸。她,是她的!
貪妄之下犯下那樣的事情,莫說是申畫師,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原來對她的執念已成狂成癫。
她來。
不敢妄想她會輕易接受自己的感情。。
她來。
亦不敢妄想她會原諒自己。
但她——
不敢不來。
她的心渴望着她。
渴望到痛不欲生。
唯有來見她,方有活路。
孫苓嘴角一彎,笑道:“今日是上課的日子。小枝姐姐,你忘了嗎?”
“呸!”
申小枝踏步上前,指着她的鼻梁罵道:“誰是你姐姐!你這個潑皮,匪子,人面獸心的壞東西………趁人之危。殺千刀的混子,還有臉來……”
她破口大罵,言語粗鄙,不像尋常高雅的姿态。
這才是她。
不是人人景仰的申畫師,不過是尋常人家的閨女,城南申氏的女兒。
她邊罵邊打。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
一下接一下全落在孫苓俊臉,肩頸,胸口,手臂……
這是申畫師的憤怒。
亦是自己種下的苦果。
孫苓立定不動,任她打鬧,身體的疼痛哪比得上相思之苦。被人狂打的她唇角挂着一絲笑痕。
申畫師發怒,證明此事她放在心上,她在意。
她最怕申畫師無動于衷,将那夜的事情當作被野狗啃了幾口,不放在心頭,視她于無物。
檀香一入門便是如此詭異的畫面:師傅哭打弟子。她上前拉住申畫師,詢問:“姑娘,姑娘……發生什麽事情?”
申小枝一住,別過臉,抹去臉上的淚痕。“檀……檀香,你先出去。我有事要跟孫家姑娘好好談一談。”
“姑娘?!”
“檀香,先出去!”申小枝神情嚴肅。檀香松開手,又掃了孫苓一眼,被打的人卻回她一笑。
兩人情況很詭異!
檀香滿臉疑惑不解,卻不得不退出門。
今晨,天剛亮,她隐隐聞得門外有打鬥聲。近日,家裏不太平靜,可惜她尚不曾尋到合适的護院。
打鬥聲令她心一懸,披了件棉襖匆忙趕到門前。
只見孫家姑娘與那愛坐在牆角的少年,揮劍對招。劍氣逼人,寒光四射,招招要命,生與死懸于一線。
她高聲喝令兩人住手。
少年乖乖地還劍入鞘,上前道:“這人大清早的鬼鬼祟祟在門前偷看。”
“所以,你就拔劍刺她?”
孫家是大富之家,又何需作賊。檀香惱少年不懂看人,光是孫姑娘身上的衣衫足夠尋常人家一年的糧食。
且孫姑娘又不是頭一回來,偷看是什麽鬼呀!
少年不語。
檀香說:“這位孫姑娘是我家姑娘的學生。別再亂刺好人了!”
少年嘀咕:誰讓她鬼鬼祟祟,也不進門。怪誰?怪我呀!
檀香轉首與孫家姑娘問好,沒有将少年喃語聽入耳,迎客入門後,她在門檻處停住,回首道:“今日吃面條,你等會!”
聞言,靠坐在牆角的少年始複笑顏。
那時檀香想:少年雖年輕,性格又傲,兼沉默寡言,卻是武林高手。若不是來路不明,真是護院好人選。可惜……
畫室內,只得兩人。
申小枝仍是止不住激動,怒火讓她渾身發抖,牙齒打顫。
孫苓上前靠近,引得她一臉警惕,緊張地大叫:“你……你又想幹什麽?”
這可是她家,不是青樓妓院。此時,她又沒有吸進迷香,無法反抗。她要是敢胡來,便咬死她。哼!
想是這樣想,申畫師還是掩住嘴巴,以防萬一。
見此,孫苓黑眸一暗,彎下身子有些僵硬。她解下身上棉褙子,包住申畫師光/祼在地板上的雙腳。
申畫師一聽孫苓上門,氣得從床上直接跳起來,莫說梳妝換衣,連雲髻也未梳,披散着一頭烏絲,光着雙腳一路跑來。
莫說是檀香,連孫苓也吓了一跳。
此時,申小枝才驚起自己衣衫單薄,披頭散發,光着兩腳丫,模樣不堪入目。多年來适心培養的優雅形像,一朝盡毀。
她恨得牙癢癢的。
孫苓只怕她受寒,扯了扯褙子,卻不小心碰到她的腳踝。燙熱與冰冷一遇,一股酥麻的觸感自下沖上,令申畫師渾身一顫。
她罵道:“作什麽?”
孫苓應聲擡首,卻被她那一頭過膝的烏絲拂過……
兩人皆怔住。
交纏的四目又轉開了眼。
孫苓起身,搬來椅子請申畫師坐下,再拿起一旁的披風給她披上。室內雖有爐火,但春寒料峭,乍暖還寒,而申畫師的衣着實在太單薄了。
她不忍她受風寒之苦。
一人坐着,一人恭敬地站立,靜待發落。
申小枝哭過鬧過,情緒終于穩定下來了。她問:“你,為什麽要那樣做?”這幾日她日思夜想,想到頭皮發麻,也沒有得出合理的答案。
她又不是狗,見人就啃。
還是因那股害人的迷魂香?
總之她心底沒有确定的答案。
今日這壞丫頭送上門來,她非得問個明白,問個水落石出,才好處置她。
“……小枝姐姐,我——”
申小枝馬上打斷她的話。“呸,我才不是你的姐姐呢!”哪個做妹妹會對姐姐做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孫苓臉帶失望之意,馬上改口道:“申畫師。”
那一夜之後,她不再是她的小枝姐姐,而她也不再稱她為小七,她可愛的小七。
這稱呼尚可接受,申畫師輕哼一聲,示意她繼續。
迎着申畫師冷然的目光,孫苓坦蕩地說:“我……我愛慕你。自我七歲那年起,便一直愛慕着你!”
“放屁!”
申小枝拍椅而起,罵道:“你沒有眼睛嗎?我——是——女——人!女人之間不存在愛慕一詞。你休得胡言亂語!”
此話有錯。
申小枝一出口便明白。
她自小與宮中人有往來,母親的友人都是非富則貴的人物。偶爾也聽聞宮中那些寂寞的妃子或宮女,因空虛寂寞,兩人湊作一對。
只是……
她長至二十,尚不曾想過會有女子愛慕自己呀!教她如何接受這個事實。
她拒絕接受。
孫苓反駁:“阿嬌與楚服。莫要否認,你習史書當中有記載。”
一棒打來,又狠又痛。
申畫師惱罵:阿嬌呀,阿嬌,你貴為一國之後,高高在上,身份尊貴無比,多少面首不找,非得找個女人?!
“那……那又怎麽樣?我又不是阿嬌,你也不是楚服。”某人耍賴。
“唉!”
孫苓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認命地道:“不怎麽樣。但我愛慕你的心,永不變。你有權不接受,但不能阻止我愛慕你!”
看來耍賴的人不止是她一人。
“呸!”
申小枝惱道:“不要臉的狗腿子。我不要再瞧見你,趕緊滾出去!”
過于驚人意外的回答,讓她難以消化,她得緩一緩。
啊,頭疼!頭疼!
不料弟子卻言:“今日是上課日子,孫某是來上課的。”意思是我不滾蛋。
真……
真是不要臉到極點。
對她做了那等醜事還有臉來跟她學習?!
申小枝一聽,癱坐回椅。
孫苓倒是神色自若地回到案臺上,鋪開宣紙,準備研墨……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結果,不防坦然面對。
往前走一步,或許是不一樣的風景。
你……
你……你——
“你……你給我畫一百幅樹杆,不畫完不準回去。”申小枝下命。
那頭的學生溫順地應道:“是。”
師傅仍是一臉不滿,扯着披風,光着腳丫子,頭也不回地踏出畫室。她要回房好好哭一場,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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