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吊

是陸姨娘的聲音,許元姝臉色一沉,只是玉珠不在,莞花還沒她高,別說攔着人,就是進屋裏伺候也都還有點緊張。

不過……想必母親還在祖母屋裏,不然陸姨娘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就來了。

看見陸姨娘拉着許修成的手進來,許元姝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了。

陸姨娘坐了下來,伸手把許修成往前一推,道:“你們兩個真是親姐弟,你昨兒生病,成哥兒也一晚上都沒睡好,今兒早上才睡着。”

許修成叫了聲姐姐,就站在那裏不動了。

許元姝看他粉白着一張臉,眼神飄忽不定,精神好極了,就知道這不過是陸姨娘随口一說罷了……她都這麽随口說了好幾年了。

什麽“姨娘想你想得哭了一晚上”。

還有“姨娘抱着你留下的衣裳不放手”。

又或者“只要你好好的,姨娘願意吃齋念佛一輩子”。

許元姝再也不會相信了。

“姨娘,”她嘶啞着嗓音,問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好騙,陸姨娘顯然聽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因為她臉上的笑意已經快維持不下去了。

“你這孩子。”陸姨娘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來,又推了許修成一把,道:“成哥兒專門來看你,你怎麽不跟他說說話?”

許元姝瞧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嗓子,“我都這樣了,姨娘叫我說話?我竟不知道姨娘是為了我好,還是想讓我早點廢了嗓子。”

她的嗓子沙啞極了,就好像什麽東西給劃破了一樣,聽起來讓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你這孩子。”陸姨娘又笑了,“總是這樣認真,快別說話了,你們兩個一母同胞的姐弟,你又是姨娘親生的,姨娘看見你就滿意了,你好好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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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元姝這會兒對莞花挺滿意的,小丫鬟也有小丫鬟的好處,膽怯更是有膽怯的好處,要是換了玉珠,茶點早就端上來了,可是莞花緊張地就在一邊站着,別說茶點了,她連那聲陸姨娘都沒叫出聲來。

屋裏安靜了下來,許元姝掃了一眼許修成。

這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今年八歲,是父親的長子,比母親生的許修志大了一歲。

當年陸姨娘先生了兒子,父親年過三十才有了第一個兒子,雖然是庶子,但是祖母高興之下依舊賞了陸姨娘不少東西。

沒過兩個月,母親也被診出來有了身孕,十個月過去母親也生了兒子,祖母就更高興了,又說陸姨娘有福氣,一帶就帶來了兩個兒子。

祖母不過是随口這麽一說,誰都沒放在心上,除了陸姨娘。

她見人就不住的說什麽老太太賞賜她東西,然後再把老太太說她有福氣,帶來兩個兒子的話說一遍,最後再熱淚盈眶的感謝老太太感謝母親,再說自己一定好好伺候老爺,給許家開枝散葉。

可惜這些話都不是真心的,若是她真有給許家開枝散葉的心思,當年就不會差點把自己養死了。

或者說……開枝散葉,在陸姨娘的眼裏,女兒是不算在枝葉裏頭的。

母親也看不上陸姨娘,許元姝還記得當年母親安慰過她。

“雖然外頭人人都說志哥兒是陸姨娘帶來的,可是母親知道,志哥兒是你帶來,母親養了你之後才有了身孕,你看,志哥兒沖你笑呢。”

“元姝,元是始是首,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是我第一個孩子,你記住了。”

許元姝覺得她這輩子到死都不會忘記這個場面。

母親剛剛生産完就把她叫了進去,給她看懷裏的弟弟,許元姝還記得那是個下午,金黃色的陽光照在身上,溫暖極了。

一想到母親,許元姝嘴角就翹了起來。

陸姨娘明顯會錯了意,她又推了推許修成,道:“快跟你姐姐多說幾句話,你一來你姐姐就開心了,可見是親姐弟,沒事兒了也多來看看你姐姐。”

她看着許元姝,眼神裏閃過一絲得意。

許元姝是庶女,在家裏得靠兄弟,就算是嫁出去了,有個有出息的兄弟,她在夫家的才能站得穩。況且許元姝眼已經十三歲了,沒兩年就要出嫁,若是再不拉攏成哥兒,可就沒機會了。

陸姨娘一邊想,視線就落在了多寶閣上,看着樸實無華的青玉碗,五彩牡丹纏枝的小花瓶,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幾乎變成了透明的,八面的紫檀木桌屏,每一面上都是銀累絲的孔雀,中間還嵌着珍珠——

她這裏的好東西可真不少,就這麽大的珍珠,一顆怕就得好幾兩銀子,陸姨娘的眼睛亮了起來。

“姐姐。”許修成叫道,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們兩個沒怎麽相處過,許元姝一直養在孟氏膝下,許修成又被陸姨娘看得緊緊的,平日裏見面,許元姝也是除了打招呼一個字兒都不帶多說的,所以雖然有陸姨娘的囑咐,但是許修成除了叫姐姐,就再沒有第三個字兒了。

許元姝被他們兩個聯手從美好的回憶裏拉了出來,臉色立即沉了下來,她嘶啞着聲音道:“有空還是要多讀書的好,我像他這個年紀,三百千和幼學也是讀完了的。況且我五歲前可是一個字都不認識的。”

這是諷刺她不識字兒?不會教孩子?陸姨娘眼睛瞪了起來,可是沒等說話,玉珠就掀了簾子進來。

一看陸姨娘也在,玉珠頓了頓道:“姑娘午飯還沒用呢,姨娘若是真為了姑娘好,不如等姑娘養好身子再來?沒見過誰硬要拉着生病的人說話的。”

玉珠說的又快又脆,陸姨娘面子上挂不住了,她站了起來,長長的嘆了口氣,面露悲切之色,道:“你好好歇着,姨娘……過兩日再來看你。”

許元姝的聲音依舊嘶啞,“姨娘的法華經可抄好了?”

陸姨娘眼睛一瞪,面色立即陰沉下來,為了這個她沒少被一個院子裏的其他姨娘嘲笑,這就是在戳她的心窩子!

而且還是由自己親生的女兒開的頭!

她上前一步拉着許修成的手,一字一頓道:“姑娘放心,姨娘也會向菩薩許願,保佑你健健康康的才是。”

這一句話愣是叫她說出了詛咒的意味來,玉珠面色一變,立即就想去找夫人,只是卻被許元姝攔住了,“今兒是初三,下午申時。姨娘,法華經是十五做法事的時候要用的,早上就要。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一天再加三個時辰了。”

陸姨娘方才說出話來就知道失言了,雖然許元姝不愛告狀,甚至有的時候老爺是樂于看見她們得罪夫人的,但真要較真兒,老爺是絕對不會站在她這一邊的。

可是許元姝這話卻又叫她氣兒不打一處來,只是當着玉珠的面卻不好再說什麽了,陸姨娘下意識抓緊了許修成的手,臉上擠出個笑容來,“姑娘好好歇着,姨娘這就回去了。”

“先吃飯。”許元姝沙啞着嗓子道,玉珠忙把手上食盒放在桌上,又從裏頭取出來一碗粳米粥,一盤小巧的蒸餃、一碟麻油拌冬筍絲、一碟金絲芽菜,還有一碟切得細細的腌菜頭來。

“蒸餃是素的,夫人專門吩咐的,連案板菜刀還有蒸籠都是專門沒沾過葷腥的。”

說起來這是外祖父的意思,傷風之後飲食上要以清淡純素為主,說是好得快,這麽些年倒也吃習慣了。

許元姝道:“你去替我謝謝母親,再去祖母那兒一趟,說謝謝祖母給我藥膏,等我好了再去給她請安。”

玉珠應了聲是便離開了。

許元姝中午飯就沒吃,聞見味兒便覺得餓極了,不知不覺中不僅僅是粥喝完了,連小菜蒸餃也一點都沒剩下。

胃裏滿滿當當的東西,許元姝覺得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暖了起來,她剛叫了聲“莞花,收拾東西”,就見玉珠回來了。

“姑娘。”玉珠手上還拿着東西,道:“夫人還在老夫人那兒,志哥兒也在,老夫人留飯了。這是老夫人給的秋梨膏,說每天喝上幾盅,嗓子就不啞了。只是不許多喝,裏頭除了蜂蜜還加了貝母,怕傷了脾胃。”

許元姝點點頭,她倒不覺得自己是傷風,多半是昨天太累,心裏又着急,再加上……怕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柳家還有人活着——

三表哥,他逃出去沒有?這麽冷的天,他夜裏可有擋風遮雨的地方。

吃了晚飯病已經好了很多,不過許元姝又開始困了。

她打了個哈欠,想着興許再睡一覺就能好了,“先不忙化那秋梨膏,我這會兒又困了,等明日再喝吧。”

許元姝又躺在了床上,冬天的床幔厚得幾乎不透光,她很快就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間,許元姝似乎聽見母親跟萬媽媽的聲音,還帶着笑意。

“多睡睡好,很快就能好了。”

“老夫人想必也能放心。”

之後便是安安靜靜的,天也黑了下來,一直到——

許元姝猛地坐了起來,外頭嘈雜聲不斷,幾乎是震天的哭聲。

“夫人!夫人!”是李媽媽的聲音,雖然隔着老遠,但她是不會聽錯的。

這可是在母親的院子裏,李媽媽究竟在哭什麽?

許元姝只覺得胸口一揪,她猛地先開床幔,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怎麽了!李媽媽哭什麽?”

玉珠跌跌撞撞從外頭跑了進來,眼睛是紅的,臉色蒼白極了,雙手緊張的扭在一起。

“夫人……夫人……上吊了。”

什麽!

許元姝只覺得哄得一聲,眼前一片血紅,耳朵裏咚咚直響,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麽。

等她再次有了意識,她已經站在母親的上房門口。

耳朵裏是一片哭聲,眼前一陣紅一陣黑。

許元姝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着牆走了進去,玉珠也許攔過她,莞花也許來扶過她,李媽媽似乎也說了什麽,但是她一點都沒聽進去。

然後她就到了母親的卧室,前天夜裏她就在這兒睡着。

眼前……眼前是一片紅色。

許元姝不可置信的擡起頭,看見了吊在半空中的母親。

她顫抖着伸出手,忽然眼前一黑,許元姝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她暈倒前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母親的那雙鞋子——是她親手繡的,在空中微微的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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