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守靈
不知道過去多久,許元姝再次醒了。
方才是做了個噩夢吧。
怎麽會夢見母親上吊呢?
興許是看見舅母上吊被吓得來着?
母親怎麽會上吊呢?昨天她還來看自己了呢,說病很快就能好了。
母親的眼睛雖然是腫的,可是她一直都在笑啊。
可是漸漸地,許元姝再次聽見了哭聲,她睜開眼睛,忽然又覺得手有點疼,偏頭一看,萬媽媽正掐着她的虎口。
“姑娘醒了!”
許元姝立即又閉上了眼睛,“母親呢?母親說要來看我的。”
“我苦命的兒啊!”許元姝被祖母抱在了懷裏,她一邊擦着眼淚,一邊道:“去攔着志哥兒,千萬不能也讓他看見了!”
看見什麽?
不能讓他看見什麽?
許元姝的眼睛雖然緊緊閉着,但是眼淚已經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她不安的掙紮起來,“我生病了,要母親來看我才能好。”
祖母的哭聲越發的大了,抱着她的手臂也越發的用力,“元姝、元姝,你別這樣,你別叫你母親走的不安心。”
許元姝渾身一顫,什麽叫做走的不安心?她猛地搖起頭來,“不安心才好!不安心母親就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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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不說話,只是抱着她哭。
門外忽然又有了聲音,“佳蘭!佳蘭!”
許元姝睜開眼睛,看見父親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他頭發胡亂绾在一起,衣裳也是扭着。
等到他再近一些,許元姝聞見父親身上淡淡的酒氣,又看見他通紅的眼眶。
“佳蘭!佳蘭怎麽會——”他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又奮力站了起來,沖進了內室。
“啊——”父親一聲驚叫,內室傳來幾聲撞擊,然後就是父親的哭聲,“是我混賬!我前些日子喝了酒,被他們一激就說要納妾,我沒想跟你吵架的,不過是納個妾,你怎麽就——”
父親泣不成聲,不管是內室還是外間都是哭聲一片。
許元姝緊緊抱着祖母的手,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成親都二十一年了,你怎麽就這樣舍我而去了,往日裏你我雖然争吵不休,可是、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夫人啊。”
內室裏,父親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你們是怎麽守夜的!太太上吊難道你們一點都沒聽見!”
随即便是梅香跟李媽媽的呼痛聲,還有李媽媽的哭嚎,“是我打了個盹!是我沒看好夫人!二少爺才七歲,夫人你怎麽舍得啊!”
“啊!”
內室裏傳來一聲巨響,随即便是幾聲驚叫,“李媽媽撞牆了!”
祖母渾身一顫,立即松開許元姝站了起來,只是她腿腳不方便,剛站起來就要倒,萬媽媽急忙把人扶住,許元姝也跟着從榻上跳了起來,一起去了內室。
地上一灘的鮮血,李媽媽倒在地上,脖子朝後扭着,顯然已經活不成了。
母親已經被放在了床上,許元姝這時候才看清楚母親身上的紅衣……不是什麽新做的衣裳,是紅嫁衣。
因為放了二十一年,顏色已經舊了,但是不管是誰都能看出來,這就是她當年的嫁衣。
鮮血的腥氣漸漸擴散開來,許元姝忽然覺得喘不上來氣,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覺得腿腳越來越軟,她再次暈了過去。
母親怎麽會上吊呢?
母親為什麽要上吊呢?
等到再次醒來,許元姝已經冷靜了許多,不僅僅如此,她甚至覺得自己手腳冰冷,哪裏都是冰的。
耳邊是細細的哭聲,睜開眼睛,原本因為過年而專門挑出來的喜慶裝飾已經一個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素白色。
看見她睜開眼睛,玉珠紅着眼睛道:“姑娘,換衣裳吧,該去給……給太太守靈了。”
許元姝穿上麻布素衣,渾渾噩噩的跟着玉珠到了靈堂。
跪在她前頭的是母親唯一的兒子許修志,他的表情更是茫然,似乎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再過去一點是許修成,跪在她後頭的是二房其餘的三個庶女,眼睛是腫的,都在低聲啜泣。
許元姝上前磕頭上香,跪在了許修志身後,許修志回頭看她,無措地問道:“母親……母親不要我們了嗎?”
方才止住的眼淚再次流了出來,許元姝握了握許修志的手,什麽都說不出來。
靈堂設在正房明間,許元姝跪在那裏,還能聽見裏頭的父親跟祖母壓低了的聲音。
許義靖道:“這棺材太過貴重了,佳寧是小輩,怕是壓不住這福氣。”
祖母:“有什麽壓不住的?她給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還不值得這一套棺材了?”
許義靖:“畢竟是給您備下的。”
祖母:“我說能用就能用!”聲音裏明顯已經帶了怒意。
許義靖重重嘆了口氣。
許元姝下意識就朝靈堂中間的棺材看了過去,是楠木,看着極其厚重,據說能保屍身百年不腐。
她起身又去給母親上了柱香,下意識的往只蓋了一半的棺材裏看了一眼。
母親身上的衣裳已經換了,穿着紅嫁衣是不能下葬的,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腳上那雙鞋子也換了,臉上還擦了粉,塗了唇,看着跟——跟昨天沒有什麽兩樣。
許元姝忽然就愣在了那裏,她輕輕叫了聲“母親”。
可惜沒有回應。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原本挺直的背忽然松懈了下來,母親……母親是真的死了。
她又跪在了靈堂前,一張張的往火盆裏放着紙錢,火苗夾雜着灰燼往上飄着,是這冰冷的靈堂裏唯一的溫暖。
父親扶着祖母從內室出來了,兩人紅着眼圈給母親上香。
祖母摸了摸眼淚,對萬媽媽道:“我那兒還有丫鬟看着,李媽媽她……算是忠仆,跟佳蘭一起下葬。這兩天你看着靈堂。”稍稍頓了頓,祖母又道:“天氣冷,叫他們多備些熱水。”
又對幾個孩子道:“靈堂的門關不得,風大,你們裏頭多穿幾件衣裳。”
許修志渾渾噩噩的沒什麽反應,許元姝雖然擡了頭張了嘴,但是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後頭三個庶女和許修成倒是應了聲是,許老太太嘆了口氣,由許義靖扶着走了。
靈堂上的長明燈不能斷,蠟燭不能滅,香也不能斷,三個妹妹不上心,許修志跪在那兒幾乎連頭都不敢擡,許修成幾乎是要貼在火盆上,不住的往裏放紙錢,所以許元姝幾乎是一種茶的功夫就要起來一次。
膝蓋下頭墊着的蒲草墊子,不等暖熱就又涼了下來,再被穿堂風吹個透涼,許元姝的嘴唇很快就變成了青紫色。
小斂的時候,是自家人祭奠,很快大伯娘孫氏就帶着大伯唯一的庶女來上香了。
“節哀。”孫氏拍了拍許修志的肩膀,又對許元姝道:“叫丫鬟縫個棉背心穿在裏頭。”
許元姝點點頭,孫氏很快就走了。
接下來是二房的妾室,一共十二個妾,打頭的是許元姝的生母、生了長女又生了長子的陸姨娘,她手上還拿着厚厚一疊紙。
雖然她眼睛是紅的,但是眼神閃躲,裏頭明顯不是悲傷。
這一波人就不用還禮了,等到她們一一上香,陸姨娘拿着手裏的東西走了過來,一張張放在火盆裏燒了。
她紅着眼睛看着萬媽媽,道:“這是我抄的法華經。”說完還不由自主看了許元姝一眼,眼神裏有點得意,似乎在說“看吧,這經書我不用抄了”。
許元姝的眼睛立即就紅了,這一次不是傷心,而是生氣,她一把抓住了陸姨娘的手。
速度快到陸姨娘一點都沒察覺,她吓得驚叫一聲,用力一縮,可是許元姝這會兒一肚子的邪火,力氣大到陸姨娘一點都掙脫不開。
陸姨娘是來燒經的,手就在火盆上放着,許元姝抓着她不能動,兩人的手就都在火盆上烤着,很快陸姨娘就覺得疼了。
可是看許元姝平靜的臉,她是傻了不成?難道她一點點都感覺不到燙?
“你這孩子,要做什麽啊。”陸姨娘有點驚慌的問道。
“姨娘。”許元姝張口,聲音依舊是有點沙啞,在這凄涼的靈堂裏就好像能直接說到人心裏,陸姨娘不由得又打了個寒顫。
“經書沒有燒一半的,你若是抄不完,仔細母親回來找你。”
“啊!”陸姨娘驚呼一聲,許元姝手一松,她直接坐在了地上。
萬媽媽眉頭一皺,上前一步拉起陸姨娘,“莫要在靈堂失了規矩!”
萬媽媽是老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陸姨娘在她面前從來不敢造次,她急忙低了頭,道:“您說的是。”
萬媽媽這才點頭,又松了手。
陸姨娘逃一般的離開,幾乎是一步不停的直接跑回了自己屋子,一直跑到裏頭卧室她才稍稍喘氣,擡手一看發現指甲都烤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她才說完這一句,忽然就想起許元姝說的那一句“仔細母親回來找你”。
陸姨娘再次打了個寒顫,看着書桌上的法華經,一咬牙又坐了下來,“我這是做善事!我這是給成哥兒積福。”
等到家裏的下人來磕頭上香之後,天色就黑了下來。
孝子頭三天是不能正經吃飯的,只能在日落後日出前喝一碗粥,許元姝幾人剛吃完粥,就看見一身素服的父親走了進來。
先是上香燒紙,接着便道:“你們去屋裏暖和暖和,我來替你們看着。”許義靖的語氣有點哽咽,眼圈立即就紅了,“也讓我陪你們母親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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