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十裏煙花(一)

揚州,吹金斷玉閣。

“啊啦啦。”安可期裹着一身金燦燦的袍子,低着頭一顆顆數過自己十指上的寶石戒指,“我可是特意讓你經過紅崖寨的,我對你這樣好,你卻把我的箱子給弄丢啦?”

謝随懶懶地倚在柔軟的美人榻上,眼風朝他斜了過來,“特意?”

“對呀。”安可期拍了拍掌,那寶石戒指便互相撞擊發出奇怪的聲音,“你老弟我可是江湖萬事通,紅崖寨那種小寨子又從來不挪窩,查一個人易如反掌。我也是看不下去你一直消沉,‘特意’給你安排一場故人相見——”

謝随忽而笑了,桃花眼柔和地彎起,“那可真是多謝安老板了。”

安可期愣住。謝随只有不高興的時候才會叫他“安老板”。

“你不高興?”安可期奇怪地道,“你在這世上也沒什麽旁的牽挂了,若不将那女人擡出來,我總怕你去尋死——”

“我已說了多謝了。”謝随擺了擺手,顯然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安可期盯着他看了半晌,将身子重又陷回軟椅上,長出一口氣道:“這回可好,那一百兩黃金,是絕命樓的貨。”

“絕命樓?”謝随微微皺眉,“你怎會同絕命樓做生意?”

“不做不行啊,謝公子。”安可期又嘆了一口氣,“明明幾年前還覺着絕命樓的高樓主只是個扶不上牆的貨色,怎的突然就野心膨脹到如今這地步,接連吞并十數大門大派,隐然有號令江南武林之勢!絕命樓本號就在揚州,吹金斷玉閣不同他們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他拿起折扇故作潇灑地搖了搖,“天可憐見,我真是只想做生意而已。”

“你該早些告訴我這是絕命樓的生意。”謝随道。

“告訴你又能怎樣?告訴你了,你便不會去見那個小妮子了?”

謝随不說話了。

安可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其實他身量頗高,面容也算俊美,只是身材太瘦,常年又披金戴銀,反而顯得很不健康似的。他搖着折扇走到謝随身邊,“啪”地拍下來一張信箋。

“今早收到的,絕命樓送來的東西。”安可期冷笑,“生意做了這麽久,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因為一百兩黃金就要人性命的顧客。”

謝随看他一眼,拿過那信箋展開一看,卻只有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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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一兩。”

“好大的口氣。”謝随笑道,将信箋原樣折好,推了回去。

“我倒是相信絕命樓的作風,不會少殺一個,也不會多殺一個。”安可期道,“但吹金斷玉閣同他高千秋有何仇恨?想來還是財多招眼。”

“黃金失落是我的責任,絕命樓的問責也該由我承擔才是。”謝随仍是安然地笑着,“我會去同那高樓主努力分說一番,頂不濟也是以死抵罪,一定不會牽連到吹金斷玉閣的。”

安可期回轉身來看着他,後者的笑容溫淡而誠懇,令人不得不去相信。安可期認識他很多年了,也許比那個小女孩認識他的時間還要長,可是卻從來也沒有看懂過他的想法。

“你是傻子麽?”安可期拿折扇敲了敲額頭,頭疼地道,“高千秋豈會因為你一句話就放手?他堂堂一樓之主,下的戰帖難道還能是放屁?”

“人命更重要。”謝随微微一笑。

安可期忽然問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十五年前你從自己家裏逃出來,是不是也因為你這種傻氣?”

謝随那無處不在的笑容僵住了。

“堂堂延陵謝小侯,三歲讀經,五歲摸刀,七歲上馬,十歲繼承侯位,朝中官拜二品,武功師承少林——”安可期的話音冷了下去,“卻因為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傻氣,所以離開了家,被人追殺半死不活,在江湖上漂泊了整十五年——”

“明知道是瘡疤,何必還要去揭呢?”謝随的面色又漸漸緩和,仿佛那張微笑的面具重又被他戴回了臉上。

“那個女人,她不知道,是不是?”

“她不知道。”謝随溫和地道,“我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知道。”

“你還當她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娃娃,要躲在你身後聽你的保護?”安可期嘲笑道,“你這樣去找絕命樓,便連她也會嫌棄你的。”

謝随失笑,“她早已嫌棄我了。”

安可期一甩袖,“同你這人根本說不清楚!”

“仲連。”謝随忽然叫出了他的字,“我是打算先去絕命樓查探一番,斷不給你多添麻煩。至于誰的責任——你應該已知道了,那箱子中的黃金,是在紅崖山上失落的。我總不能,讓念念來承擔這過錯吧?”

安可期一愣,“是在紅崖山——這,這個你沒跟我說!我只是特意安排了走镖的路線經過紅崖山而已……”

謝随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端起了酒杯,擡袖掩飾自己的笑,“我若同你說了,你便要怪在人家小姑娘的頭上,還不如便怪我呢。”

“我早已說了她不是什麽小姑娘。”安可期惡狠狠地道,“你遲早在她身上栽個大跟頭。”

“我這一輩子,總之無時無刻不在栽跟頭,不是麽?”謝随笑意盈盈。

***

深冬的瘦西湖,粼粼的、清透的波光極寒而冷,耀入眼中如一片冰渣子。歌吹之聲沿岸不絕,倒映在那流冰般的天水之間的,是無數艘連在一處的畫舫游船,時近黃昏了,便熱鬧地聳動起來。

吹金斷玉閣的安老板已是這些花船上的常客了,今晚他難得沒有穿得一身珠光寶氣,只是紫緞錦袍,金鑲玉帶,大冷天裏還搖着折扇,總也難免叫人側目。而與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卻沒有華麗的衣裝,一身青衣直裾,長發以素色帶子束起一半,露出一雙款款的桃花眼,卻不帶笑意——

“你從哪裏找來的這個保镖?”與安可期相熟的歌姬依着他肩膀竊竊私語,“長得真好看,像畫裏的一樣,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好了。”

安可期将酒杯與她一碰,大着舌頭道:“你讓他笑還不容易?這世上他最擅長的就是對人笑了!”

對面的謝随明明聽不見他的話,卻還真的對他身邊的歌姬笑了一下。

那歌姬愣了一愣,旋即暈生雙頰,幾乎讓她拿不住酒杯。可是,可是那人的笑,其實并不是開心的笑,而只是一種疏離的、陌生的、甚至帶了幾分憐憫的笑……

安可期幹脆站了起來,端着酒杯走到謝随面前去,強行給他斟了一杯酒,盯着他一口不剩地喝幹,“你要女人,我給你女人。你要酒,我給你酒。可待我真的把酒和女人都找來給你了,你又在這裏發呆。”

謝随遭他猛灌了一大杯,臉上微微地發紅,“我是來查事情的,不能多喝。”

“為什麽?”安可期很直白地反問,“你何時因為喝酒誤過事嗎?”

“因為……”謝随竟爾語塞,“因為念念說,喝酒會誤事。”

“我看你還應該多喝幾杯解解毒。”安可期揚眉,在他桌案對面盤腿坐下來,“我同你說,你那個念念,我是見過幾面的,不巧還打過幾次交道……”他沒有注意到對面愈來愈深暗的眼神,“她啊,可是個心機深重的女人,恐怕早不是你以為的那個要人保護的小姑娘啦……哎,哎你去哪兒呢!”

一陣衣袂帶風,謝随竟突然從他身前奪門而出。

嘩啦——掀開厚厚的門簾,便是激蕩的江南的冷風撲打在他臉上,明明沒到下雪的地步,卻冷得令人身心發顫。他站在甲板上四顧張望,笙歌聲中,煙水茫茫,一座連着一座的畫舫在風霧之中微微搖擺,仿佛美人的腰肢——

他方才明明從舷窗裏看見了……看見了一個很像秦念的身影,縱身躍上了另一處船頭……

不對,不可能的。她明明還在千裏之外的紅崖山,怎可能出現在揚州的煙花之地?一定是他喝酒太多,以至出現了幻覺……

念念說的還是沒錯,喝酒确是會誤事的。

他明明是到這裏來找絕命樓樓主的。

“這一大片花船,全都是絕命樓的産業。”安可期不知何時走了出來,拍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吧?聽聞絕命樓的高樓主最初是個漁夫,不知怎的,就是喜歡這種浮家泛宅的感覺,哈哈!雖然絕命樓本樓建在岸邊,但他也時常會下到這裏來吃花酒也說不定……”

忽然間,各艘畫舫之間出現了騷動之聲,船與船連接之處俱都猛烈地搖晃起來,最遠的那一艘竟已搖搖欲墜,頗有沉落之勢!船艙裏的歌姬樂師、老板客人全都慌張失措地跑了出來,方才依偎着安可期的那個歌姬花容失色地沖他大喊:“船要沉了,安老板!”

黃昏的天色裏突然狂風大作,只是一瞬間,夜幕就仿佛被一只蠻橫的手不講道理地拉扯了下來。

謝随往前走了一步,只見那最遠的一艘畫舫背靠着煙波浩渺的二十四橋,幾個蒙面的黑衣人落在了彼端的甲板上,可是太遠了,他只能看見那為首的一個黑衣人,手中的兵刃泛出寶石一般華美的光澤,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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