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分明夢見(一)
秦念剛開始練刀的時候,很是吃了些苦頭。
為了練好身體,每日天還未亮,謝随就帶着她去十幾裏遠的山頂上汲水。謝随挑兩只大桶,秦念挑兩只小桶,兩人踩着小溪中的石頭回來,一邊走路還一邊唱歌,往往這樣一趟摔上三五回都不算事兒。白天裏謝随會教她一些使刀的動作,她年紀太幼,身形太小,那把彎刀她只舉上一會兒就胳膊酸疼了,但只要謝随不開口,她便會一直一直地練下去。若是謝随出門有事去了,她就在院子裏頭頂着碗盆紮馬步,可以堅持很久很久;但每到謝随回來時,她卻會忘記自己頭上還頂着東西,歡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嘩啦——”就這樣不知碎了多少只碗。
謝随是個很嚴厲的師父,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訓練過來的,十幾二十歲的年紀,他自己都還沒有成人,也不覺得女孩子就需要什麽特殊的照顧。直到有一天,秦念貨真價實地受了傷。
那天他們練習劈砍,謝随恰被朋友叫了出去,想起後院的柴還沒有劈,便随口說,讓秦念就用這刀法,把柴都劈好。
那是一位久違的朋友。謝随興致上來,吃了好飯,喝了好酒,直到半夜才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走到院門口了,想起來這副樣子不好讓念念瞧見,特意繞半圈走了後門,結果一推開門,就看見秦念倒在地上,身前全是鮮血。
大晚上的,月光暗淡,他還沒看得清楚,就一下子跌坐在地。冷風一吹,酒全醒了。
後來他給秦念包紮時,手都在發抖,腦子裏亂哄哄的,像是有一萬只手在亂刨,一定要從他腦中刨出什麽才罷休。秦念醒來之後卻一直很安靜,她愈是安靜他就愈是慌張,他想,這種時候,他總是應該道歉的吧?可他卻偏偏說不出口,偏偏說不出口……
“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秦念卻忽然開口,聲音裏透着悶悶的難受,“大哥哥,你不要生氣,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
***
“你在想什麽?”一個冷冷的聲音截斷了謝随的回憶。
謝随猛地醒過神,見床上的秦念已經醒來,深黑的眼眸直白地盯着他瞧。
謝随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在想你小時候,不知比如今可愛多少倍。”
秦念不說話了。
謝随給她掖了掖被角,“還困不困,是要繼續休息,還是起來吃些東西?”
秦念搖搖頭,“是你将我放床上來的?”
“還說呢,明明有床,為什麽躺地上?”謝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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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血,髒。”秦念低聲道,“誰曉得你朋友會不會嫌棄。”
謝随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很輕微的一下,只要不仔細分析,很快就能忘記了。
“他怎麽會嫌棄你。”謝随又笑起來,“他喜歡你還來不及。”
秦念看了他一眼。
謝随複正色:“說起來,你為什麽會來揚州?還弄成這副樣子,知不知道我看了多擔心?”
秦念平平地道:“來還債。”
謝随一愣,“什麽?”
“我打聽到了,那箱子是絕命樓的,所以去絕命樓還債。之前過來踩了下點,順便把你廳上那幅畫給換了。”說到這裏她皺了皺眉,“原先挂的都是什麽東西。”
謝随這時候想起來了,原先挂的那是一幅春-宮。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謝随幹咳兩聲,“你一個人去絕命樓,還要不要命了?”
“也沒要我的命啊。”秦念不以為然,“高樓主很生氣,但最後他說,這筆賬總歸要跟吹金斷玉閣算,所以砍我兩下就完事了。我又想到吹金斷玉閣的老板是你朋友,所以過來提醒你一聲。”
謝随呆呆地看着她。片刻之後,他猶疑地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好像見到你……”
“嗯?”秦念看向他,“是嗎?你也在那裏——做什麽?”
謝随頓了頓,“喝酒。”
秦念微微地笑了,聲音略微發啞:“揚州酒好,女人也很好吧。”
謝随站起身,“你是不是該喝些水?”他去倒了一杯熱茶再走回來,卻見秦念已經閉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臉色蒼白,顯是十分疲倦了。
謝随将茶杯輕輕地放在床頭,自己也慢慢地坐下來。頭仍舊很痛,方才看到秦念倒地一瞬的暈眩記憶還殘留着,讓他無法安然去思考其他事情。
“傻瓜。”他嘆口氣,伸出手去給她捋了捋鬓發,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顆痣,他忍不住輕悄悄摸了摸。
他自己是個傻瓜,他養出來的小女孩,結果也是個傻瓜。
***
安可期聽聞秦念大駕光臨,早就在前院裏置辦了一大桌酒席,專給她接風。
謝随帶着秦念過來的時候,很是不快:“你怎麽從沒給我接風過?”
安可期回敬他一聲“嘁”,轉頭又對秦念滿臉堆笑道:“小姑娘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這些全都是淮揚最好吃的名菜!”
“噢,謝謝安老板。”秦念道。
她的容色很平淡,即使對着武林豪富,表情也全無一點變化。安可期端起酒杯打量了她半天,忽而默默地笑了一下。
柳綿綿也在席上,一身輕飄飄的軟紅衫子,眉眼幽幽帶笑,“這回可算見上了,謝随,你一個臭大叔養個這麽好看的小姑娘,忒不地道。”
謝随摸摸鼻子,直接忽略了其他損話:“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念念最好看了。”
柳綿綿又熱情地招呼秦念:“念念過來過來,陪姐姐坐一塊兒!”
秦念走過去,她便立刻拉着秦念的手:“怎麽受欺負啦是不是?姐姐跟你說,謝随這人不靠譜,誰欺負你你得告訴姐姐,姐姐去給你出氣!”
“絕命樓。”秦念道。
柳綿綿一愣,“絕命樓?”
謝随咳嗽兩聲,“吃吧,念念都餓半天了。”
這一晚謝随喝得不多,秦念有傷也沾不得酒,倒是安可期和柳綿綿兩人對飲喝了個昏天黑地。柳綿綿一喝醉了,便一點矜持都不顧,大喇喇地跟安可期談些男女之事,謝随便只能不停地給秦念夾菜。
“我不吃這個。”秦念小聲說着,又一筷子給他夾了回去。
“你不吃我更不吃。”謝随苦了臉。
秦念看着他悄聲道:“這是你朋友請客,你得給人家面子。”
謝随道:“你小時候分明什麽都吃。”
“那是小時候!”秦念道,“還說呢,你當是喂豬啊什麽都給我吃……”
“謝季子!”安可期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吹金斷玉閣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你還不吃,我當真拿去喂豬了!”
謝随靜了靜,轉頭看向這一片華燈流彩的院落。江湖人的財富朝夕散聚,他知道他朋友心中不好過。無論是誰,收到絕命樓的帖子,都不會好過的。
“你今日見到高樓主了?”安可期轉頭就問秦念。
謝随眉梢微動,正想代秦念回答,秦念卻停下筷子,端端正正答道:“我去了,但他不讓我代貴閣受過。”
安可期“嘿”了一聲,“一兩一命,一百兩就是一百條命。你只有一條命,當然代替不了一百條。”
秦念客氣地笑了一笑。謝随執起酒杯,默默地端詳着此刻的秦念。
“無論如何,只要将一百兩黃金還給他,不就行了?”秦念道,“安老板家大業大,難道還拿不出一百兩黃金?”
安可期道:“小姑娘,這世上許多事情,可不是只要有錢就能行的。”
“是嗎?”秦念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這世上有什麽事情,是有錢還不行的?”
安可期轉頭,“這個嘛,你盡可以問問謝随。”
秦念笑了,當真轉頭問謝随:“你很有錢嗎?”
謝随輕聲道:“至少我能養得起你。”
安可期冷笑:“他還沒錢?他家可是天下第一的有錢!哎對了謝季子——”他忽然将腦袋湊到謝随身邊,“你家人到現在還給你送錢嗎?要我說他們可真是長性,出了這樣的逆子都還——”
謝随淡淡地一笑,“我有沒有錢,安老板還不清楚嗎?若不是靠安老板接濟,我在外頭這許多年可要怎麽過下來?”
秦念聽着這從未聽過的事情,卻一言不發。
安可期“嘿”了一聲,慢慢地仰倒在椅子上,手中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往自己幹瘦的身軀上扇,他看着金碧輝煌的天花板,道:“謝季子啊謝季子,若在十五年前,我怎想得到你會有今日?你當初的一身骨氣,還有沒有剩下一星半點的?”
“我若還有一星半點的骨氣,也就活不到現在了。”謝随回答得很誠懇,“我和安老板不同,我有小孩要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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