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歡喜(二)

那可能是秦念滿十歲後的事情,是在川西的一處荒郊野嶺裏。

像那樣的地方,原不會有什麽乳鴿的,但卻恰巧被他們撞見了一戶養鴿子的人家。

當時他們已跋涉了快十天,十天以來,只以野果就着溪水充饑,謝随還好,秦念實在已餓得面黃肌瘦,連路都走不動。偏偏兩人又走錯了路,原想着往陝甘走的,誰知那驿道卻是通往西南,越是往前走地勢越是高聳,連飛鳥都要絕跡。

那一戶人家就在驿道邊,可能這驿道就是這家人負責的,但因為這裏人煙太冷清,所以那小屋也顯得寂寞凋零,絲毫沒有官人的氣派。

謝随去求懇那戶人家讓他們歇宿一晚,但或許是因他的衣裝太過落魄,竟被那家的婦人拿着掃把攆出去:“哪裏來的小叫花子,快走快走,我這裏沒什麽吃的給你!”

謝随站在階下,擡起頭,十九歲的少年,身軀雖瘦卻挺得筆直。那婦人像是被他的眼神震了一下,口中嘟囔着“要飯的還神氣什麽啊”就往回走,又“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謝随站在原地靜了片刻,秦念歪着頭看他的表情。

那個時候,她尚看不懂他的表情。

終而謝随牽起秦念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傍晚,他們終于在山裏找到了一個歇腳處,那是一棵早已老死的大樹,巨大的樹洞足可容納兩個人蜷膝而卧。

太陽落山之後,山林間就變得尤為寒冷,謝随在樹洞前生了一叢火,秦念吃了幾顆野果子後,便靠着謝随的肩頭慢慢地睡着了。

睡着以後,她還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和謝随都身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穿着漂亮結實的棉布,吃着香噴噴的大油餅,面前一摞高高的盤子擺成了寶塔狀,裏面全都是新鮮出爐的大油餅,專給她一個人吃……

于是她拼命地吃、拼命地吃,那高高的盤子塔也漸漸地變矮了,她吃得油光滿面,可是她的肚子卻仍然是餓的,好餓,好餓……

“念念?念念,醒醒。”

她睜開眼。不是因為謝随在叫她,而是因為鼻尖嗅到了一陣極誘惑人的清香。

謝随拿着一根木頭串起的烤乳鴿,正在她鼻子上空晃蕩。見她醒來,他也笑了。

少年的下巴泛着胡青,眼底一圈青影,那一雙笑着的眼睛卻如碎星蕩漾。“來吃烤乳鴿啦!”

秦念猶疑着慢慢坐起身,“這是哪裏的乳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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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人,”謝随一邊給她撕下鮮嫩的乳鴿翅膀一邊道,“給朝廷養了一窩的信鴿,剛剛好前幾天還生了一窩的小信鴿。”

秦念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他,“你去偷來的?”

謝随漫不經心地道:“我給他們留了一點東西。”

秦念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最後她發現,他刀柄上的那一顆明珠被摳掉了,只剩下一個黑漆漆的洞。

“一只乳鴿,值不了那麽多錢。”秦念小聲說道。

謝随将那半片翅膀遞給她,“但是你餓壞了吧?”

他的聲音那麽溫柔。

那個時候,秦念想,等到他們出了這片叢林,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就可以想法子賺到些錢。有了錢,他們就再回來,把謝随那刀上的明珠給換回來。

她下定了決心,轉過身,在那老樹的枝幹上與自己身高平齊的地方,用彎刀刻下了一個記號。謝随看得有趣:“你要想長高,就得多吃點肉。”

可是他們之後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走過的路,滿以為會再回來,可是往往一個轉身,就已經回不去了。

***

鴿子已烤好了,雖然沒有油鹽,但卻仍然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來。

謝随還是先将翅膀撕給秦念,“喏。”

秦念接過,默默地啃起來,目光有意無意地掠向謝随腰間那長刀的刀柄。

刀柄上那個黑漆漆的洞仍在,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有換上新的明珠。

這片森林格外地幽靜,片刻之前太陽被雲層遮蔽,林間暗影重重,只有罡風呼嘯愈急。風将草木吹得飄擺,将秦念的衣發吹起,也差點将火堆給吹熄了。

太陽沒了,便覺出分外的冷。

烤鴿子吃完,感覺身上有了些氣力,秦念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忽道:“有人。”

謝随正枕着胳膊躺在地上,聞言懶懶地道:“有人正好,便問問他們這是什麽鬼地方。”

秦念皺眉,很想踢他一腳讓他起來,但這時候已容不得她分心——

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站了兩人,正将他們團團包圍!

俄而又聽見“咚咚咚”的聲音,像是許多木棍整齊有力地敲擊着幹燥的泥土,伴随着低低的沉悶的梵音——

“和尚?”秦念脫口而出。

一陣穿林分葉之聲,八個手持齊眉棍的僧人從林木中走出。

秦念低頭看了看兩人吃鴿子過後的一地狼藉,道:“謝随,我恐怕是打了和尚養的鴿子。”

***

八個僧人,面容冷漠,卻并不看打了鴿子的秦念,而是看向謝随。

謝随正面對着的兩名僧人,一個臉上有疤,疤痕從腦門直劃到他那細長的三角眼,一個斷了條腿,但卻獨腿站得筆直,走路的姿勢也與其他人無異。

謝随微微一哂,“叨擾寶剎,實在抱歉。”

話是如此說,但他的語氣卻沒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他左側的一個僧人将齊眉棍往地上一敲,大聲道:“來人莫不是延陵謝季子?”

謝随轉頭看去,但見那發話的僧人膀大腰圓,身材比身邊人高出兩個頭,全身還挂滿肥肉,活像一座肉塔,但橫肉臉上的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毫不讓人,正緊盯着謝随。

謝随嘆了口氣,“不才自己雖是無名小卒,但寶塔羅漢的威名還是聽說過的。”

那僧人笑了,“久不見你了,你卻好像全沒有變。”

“你卻已變了,你原來還只是個假羅漢,如今卻成了真羅漢。”謝随誠懇地道。

僧人低眉合十:“昨日種種,宛如昨日死。如今這世上只有改塵,沒有閻九重了。”

随着他這一合十,八個僧人也全都低下頭來,口唱佛號。

謝随笑道:“改塵大師竟是悟了,恭喜恭喜。”他複看向那個刀疤臉,“河間雙煞刀,想必也已換了戒刀。”那個獨腿人,“李家的鐵拐,換了齊眉棍。”複嘆口氣,“大家都悟了道,獨留我一個在紅塵裏,好不寂寞。”

那獨腿僧人冷笑道:“說的好像我們以前是多好的朋友一般,我卻只聽說延陵謝季子忘恩負義有家不回,是個無行的浪子而已。”

“無行的浪子,也可以有朋友的。”謝随漫漫然道。

他右側的一個青綠臉色的僧人發了話:“這位姑娘,便是你的朋友?”

謝随心中一凜,微微轉身将秦念擋在身後,“原來六如老盜也在,真是失敬失敬。”

那僧人垂下眉,目光卻仍盯着秦念,“貧僧法號改因。”

秦念突然發了話:“三年前河套上那個案子,便是你做的?”

僧人的臉似乎更綠了,眼中精光微動,“貧僧已割斷前塵,六如老盜做的事情,與貧僧已全無幹系了。”

秦念冷淡地笑了笑,“那佛門可真是個方便之門。”

她這話一出,四周空氣陡然變得緊張。謝随暗叫不好,他第一眼看到這八個人,便知他們全都是昔年江湖上為非作歹的惡徒大盜,但都已銷聲匿跡很多年,誰知竟全都躲到了這個偏僻的地方上做了和尚。他有意與他們周旋,然而秦念卻偏要惹事一般,這時候又開了口:“聽聞六如老盜專愛強-暴他人-妻眷,是因為他曾經的老婆跟着小白臉跑了。”

那青臉僧人的臉色更青,“你休得——”

“我自說六如老盜的前塵往事,改因大師您生什麽氣呢?”秦念嫣然一笑。

青臉僧人氣得雙目凸出,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随聽了,真哭笑不得,向衆僧人拱手道:“不知貴寶剎有沒有酒?”

改名改塵的寶塔羅漢笑了,“早聽聞謝季子嗜酒如命,原來不止如此,你明明把酒看得比命還要重。”

謝随道:“我卻知道有改塵大師在,我的性命是不必擔憂的。”

改塵哈哈一笑,“好,好,這高帽戴得甚穩。原本也是方丈讓我們來迎接一下貴客,絕沒有冒犯人的意思。”他徑自轉身,其餘七個僧人竟也全都乖乖地跟了過去,“貧僧這便領你去見我們方丈。”

***

兩人跟着僧人們在樹林間穿行,漸覺地勢上升,不久之後,便來到了一座山門前。

過山門,經寶殿,繞佛塔,便到了後院的數間禪房。八名僧人将他們送到一間禪房門口,便即離開了。

那改因在離開之前,還狠狠地瞪了秦念一眼,秦念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謝随嘆口氣——他今日嘆的氣似乎格外多,“你對六如老盜,很了解麽?”

秦念道:“什麽意思?”

“他曾經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臉跑了,但他卻沒有因此就去強-暴他人的妻眷。”謝随道。

秦念睜大了眼睛,複問:“什麽意思?”

謝随正欲回答時,面前禪房的門開了,一個小沙彌走出來,恭恭敬敬地延請道:“方丈大師有請二位入內茶敘。”

“不敢。”謝随微微低頭示意,那小沙彌便退下了。

禪房中四面空空,只在中央擺了一尊彌勒,彌勒前方是一個蒲團,蒲團上趺坐着一個僧人。

那僧人的眼前擺着爐火,此刻那火上的茶水已沸了,水汽正呲呲往上頂着茶壺蓋。

謝随自走出密道以來,還沒有特別驚訝過,直到他看見那僧人的樣貌——

“鐘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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