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孤島(一)

眼前的這位方丈,正是謝随從自己還是延陵侯世子的時候,就已結交的摯友,鑄劍師鐘無相。

但見鐘無相确是剃度了,頭頂九點戒疤,身上土灰袈裟,謝随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念,慢慢道:“貧僧法號無相。”

謝随舒口氣,一掀衣擺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看來你比他們還高一輩。”又伸手拈起茶壺蓋看了一眼,“這是怎麽着,這麽多年不見,你只請我喝茶?”

無相卻道:“你為什麽會進來這裏?”

謝随道:“安可期讓我來的。”

無相面色聳動,“安可期?他讓你來,你便來了?”

“他的吹金斷玉閣保不住了,讓我逃命來的。”

無相聽了,許久不言不動,突然卻又哈哈大笑起來,“逃命,哈哈,他讓你到這裏來,逃命……”又指着秦念道,“我這裏只收男人,不收女人的。”

秦念道:“你放心,你讓我留下來我也不會留下來的。”

無相似乎沒想到她會插嘴,又着意看了她兩眼,忽然道:“你這把彎刀……”

“就是當年拜托你打的。”謝随笑道,“很好用,這麽多年了還沒有壞。”

無相喃喃:“原來如此,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又問謝随,“安可期還有說什麽嗎?”

“他還說,要拜托我一件事情。”謝随道。

無相又笑了,笑得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他居然還敢拜托你?!”

謝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有些不忍,又有些不解,“你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麽,不妨與我說說,我雖無用,到底能為你開解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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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斂了笑,直視着謝随,“你可知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謝随搖搖頭,“只知道是長江邊。”

“不錯。”無相道,“這是長江上的一座孤島。”

***

無相帶着他們走過禪房的後門,到一處露臺上,頓時江風拂過,展目望去,果然便見山下是浩浩蕩蕩的長江奔流而過,而目之所及,竟不見對岸。

“這個地方,江流甚急,普通船只很難抵達,當然也不是全無辦法。”無相道,“但自三十年前,這裏便只有我們一座寺廟了。”

“這當真只是個寺廟?”謝随道。

“與其說是個寺廟,不如說是座囚牢。”無相輕聲道,“被送來這裏的人,全都是在江湖上作惡太多、名聲太差以至無法立足,不知怎的就上了島,結果卻不想離開了。”

“做和尚有那麽好?”

無相看了他一眼,“就好像人生重來了一次,那麽好。”

謝随搖搖頭,“人生重來一次,哪有那麽容易。”

無相笑了一下,那笑影卻轉瞬即逝。

“那你呢?”謝随看向他,“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無相不說話了。

“你沒有作什麽惡,名聲也并不太差,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無相看向他,卻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謝随好像明白了什麽,“因為朋友。”

無相慘淡地笑了,“我也是因為朋友。”

***

臘月初八的淩晨,将亮未亮時分。

安可期與高千秋對過幾招之後,便驚疑地發現——

這位高樓主的武功,遠沒有傳聞中那麽出神入化。

安可期摧雲掌一路攻擊,高千秋一路後退,左支右绌,只有那逃命的輕功尚可一看。直到千林萬葉都被掌風震得飒飒作響,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安可期已可肯定高千秋是受傷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閃過一道刀光!

安可期往側旁一避,腰上大穴卻驀地一痛——

中了暗器!

他不暇伸手去摸,只回掌攻擊後方那個突然出現的敵人,高千秋卻又在這時逼搶上來——

安可期心中罵了一萬句媽賣批,一掌徑自将高千秋擊飛出去,但自己也因受傷過後內力激蕩,驀地吐出來一口血!

黑暗中看去,自己吐出來的血,竟好似是紫色的。

暗器有毒!

他擡起眼,那暗處的敵人終于漸漸顯露身形,嬌小曼妙,卻是個女子。

***

謝随、秦念在島上吃的第一次晚飯,就是和全寺的和尚們坐一張大桌邊吃的。謝随看菜裏實在少鹽少油,忍不住探頭去看旁邊吃飯的和尚們。坐在他旁邊的正是獨腿的李鐵拐,彼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有飯就快吃。”

謝随卻放下了筷子,搖搖頭:“吃不慣的飯菜,就像看不順眼的女人,怎樣也不能下口啊。”

李鐵拐嘿嘿一笑,“人間享樂,全都是夢幻泡影罷了。”

“享樂是泡影,受苦自也是泡影,那我佛為什麽說受苦就能成佛呢?”謝随道,“如果一樣都是泡影,那還是享樂好些。”

一雙筷子在他的碗沿敲了敲,他看過去,便見到秦念無表情的臉:“吃飯就吃飯,哪來那麽多廢話。”

謝随只好又捧起碗,但仍忍不住小聲:“不能喝酒不能吃肉,成佛也沒什麽樂趣。”

“貧僧以前吃過人肉。”突然有人發話,謝随望去,卻是那河間雙煞刀,法號并不知詳。那人将飯碗擱下,口唱佛號,低眉道:“人肉滋味,當年得意,如今吃這素齋,卻覺也沒什麽兩樣。”

“吃人肉有什麽了不起。”又有一人開口了,“貧僧以前還賣過人肉,将人放在砧板上論斤約着——不過樁樁件件,都是罪孽罷了。”

“在這裏,不論是吃過人肉、還是賣過人肉,怎樣的罪孽,都沒有人在乎了。”有人嘆了口氣,“付出的代價,只是這輩子不再喝酒吃肉而已,這也太輕松了。”

“咄!”坐在上首的無相方丈一聲暴喝,“食不言!”

衆僧連忙屏了聲息,垂首合十,立刻又默不作聲地扒起飯來。

謝随看得好笑,心中實在已想出了一萬種嘲笑他們的妙句了,卻偏被無相這麽一喝,弄得他妙句說不出口,好不甘心。他看向秦念,滿以為她也會笑的,卻見她神容悵惘,仿佛因為幾個和尚方才那一番颠三倒四的話,而受到了觸動一般。

這也太無稽了……謝随心中沒來由地不爽,想着這個鬼地方莫不是有毒,一定要早些出去才行。

晚飯之後,無相讓謝随、秦念分開入住寺內兩間廂房,謝随卻道:“我們同行同止慣了,不必分兩間房。”

無相道:“男女授受不親,這樣對秦姑娘的名聲——”

“我還以為你這島就是世外桃源,全不用在乎這些了的。”謝随笑道,“但真是對不住了,比起貴寺的任何一位高僧來,我想還是我自己比較安全些。”

無相面色不快,“他們全都是擯絕紅塵的方外之人,你大可放心——”

“方外方內,也都不過是一念間事。”謝随道。

無相不耐地揮揮衣袖,“也罷也罷!東邊第二間,你們自去吧!”

“你身為方丈,可不能太動肝火啊。”謝随語重心長地道。

無相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倒是從來不動肝火,無論外間把你說成什麽樣子,你都不在意。”

“怎麽可能不在意。”謝随笑道,“但是在意有用嗎?”

“你再不回家看看,你家老太太就真的要死了。”

謝随的笑容靜止在了臉上。

***

推開房門,見房中只擺了一張窄床,床邊是一方矮桌,桌上供着燈火幽微的小佛龛。謝随往前走近幾步,忽道:“我就知道鐘無相還是對我好的。”

他低下身子,伸手往桌底下掏了掏,便掏出來兩三只酒壇子,接二連三放在桌上。他又合掌對那佛龛拜了拜,“不好意思啊菩薩,實在是廟裏的素齋太過難吃,我總需要點別的東西來補補力氣,您說是不是?”

他這邊自說自話,那邊秦念卻全沒出聲,只默默将被褥都鋪好,自己坐了上去閉目養神。

謝随拿出兩只杯子,瞥她一眼,“不喝一口?”

秦念沒有理他。

謝随嘆口氣,自将兩只酒杯都斟滿了,手中拿一只去碰了碰另一只,“幹。”

秦念微微睜開了眼,便見窗外月光清冷,流灑在簡陋的室內,流灑在男人的半邊臉龐,流灑在他寂寞的眼睛裏。他一個人執杯飲酒,也不再與她說話,她卻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你到現在還不相信,安可期騙了你?”

謝随停住了動作。

“他如果真想讓我們逃命,早該放我們出城去。”秦念冷冷地道,“再不濟,也可以讓我們陪他一起迎戰絕命樓。最下等的做法,便是讓我們進了他的陷阱,還自以為他是為我們好。”

謝随看向她。

“絕命樓我去過,高樓主雖然厲害,卻也不是厲害到無人能敵。說要取吹金斷玉閣一百條命,恐怕還是誇大了。”秦念的語聲漸漸低緩,“吹金斷玉閣何等地氣派,皇宮禦物全由他進貢,天下的生意被他占了三分之二,卻來同你哭窮,說自己危在旦夕?再退一萬步說,絕命樓滅了吹金斷玉閣,朝廷那邊斷了大半的賦稅,能讓絕命樓好過?”

秦念的嘴角彎起一個微妙的弧度,“這自古以來,民不如官的道理,延陵侯——你不該比誰都深有體會麽?”

夜已深了,寺院中響起了沉濁的鐘聲。伴着窗外吹入的寒風,有幾縷梅花的清香和着酒香,入喉便化成了苦澀。

謝随微微地笑了,“可是王侯高爵,卻沒有做老百姓來得自由。”

秦念一聲嗤笑,“這天下有幾個人是真自由的。”

謝随想,她真的變了啊。從前那個溫婉可人的小女孩,絕不會這樣,不顧他的痛苦而刨根究底、非要把他的陳年傷疤用鈎子刮拉出來細瞧的。

“他們說延陵侯謝季子是個忘恩負義有家不回的無行浪子。”秦念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是真的嗎?”

謝随默默地抿一口酒,“旁的事我或許說不清楚,但這一件,卻是真的。”

“為什麽呢?”秦念追問,“就是因為做老百姓更自由?可是你為什麽會身受重傷倒在洛河邊,又為什麽會招來春雨镖、白馬堂、那麽多門派的追殺,你養育我長大的十年,我們一直都在東躲西藏不是麽?如果不是今天你被他們叫破了名號,你這個身份還打算瞞我多久?”

她的話語越來越急,越來越痛,謝随怔怔地擡頭,女子的雙眸中仿佛燒着火,濕潤的火,微醺的他一頭撞了進去,便感到迷茫無措了。

“因為我……”他動了動口,嗓音發澀,“因為我殺了人。十五年前,我殺了人,所以不得不從家裏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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