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孤島(二)

“你殺了什麽人?”秦念皺眉,“什麽人這麽大的來頭,會逼得你離家逃竄?”

謝随一手扶住了額頭,“我不知道。”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渾濁的酒氣,望見她嫌棄的表情,又不由得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我那時候年輕,愛喝酒,大約就是因為那一日喝醉了酒吧……我醒來之時,卻在一家酒館的客房裏,滿手鮮血,身邊是一個全身赤-裸的死掉的女孩。”

秦念的表情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所以你逃了?”

“沒有。”謝随淡淡地道,“我報官了。”

秦念一怔。“但是官府把你當做了犯人?”

“沒有。”謝随又道,“他們在那酒館周遭蹲伏了很久,抓到了那個犯人,是個做了許多案子的慣犯。”

“那個犯人又供出了你?”

謝随終于失笑,“也沒有。”

“那你為什麽逃?”

謝随轉頭看向秦念,女人的表情很認真,她好像真的想不明白。

“我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孩是正要進宮的采女,原本身家清白,姓名都已經在冊了,竟被人污辱之後,還殺人滅口。朝中人都在議論,雖然人犯已經正法,延陵謝氏的小侯爺也已查明與這命案并無幹系,但說到底,到底他為什麽會躺在女孩的身邊呢?而況在籍的采女,名義上已經是皇帝的女人……”

秦念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顏色漸漸變得晦暗。

“我已經無法在朝廷上立足,連帶我的家人,也都一起受辱。我姐姐當時在宮中處境微妙,弟弟又正準備入仕,延陵侯謝家三代襲封,門第巍峨,我想,縱是被人暗算,我也絕不能讓謝家的聲名毀在我的手裏。”

“所以我只能逃。結果路上又遇到各路刺客,從延陵一路追殺我到洛陽……”

月色澄明。寺中燈火幽幽,一庭松柏婆娑。秦念默默地聽着,目光從最初的譏诮,到生出憐憫,到最後一片平靜。

“但是你沒有殺那個女人,也沒有污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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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殺那個女人,也沒有污辱她。”謝随笑了,“我只是喝醉酒了而已——但這樣的話,說給誰聽,都不會相信的。”

“我相信。”秦念道。

謝随看向她,她也正認真地看着謝随。

她真的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溫婉可人的小女孩,不再會拉着他的衣角軟糯糯地撒嬌,不再會踮着腳擡着頭用可愛的眼神仰望着他。

而是會站在他的身邊,與他并肩,或者諷刺他,或者安慰他,她已經知道大哥哥不是萬能的,但她對他并無責備。

“你寧願自己背上浪子的罵名,也不願牽連家族,是這樣嗎?”秦念輕輕地道。

“是這樣嗎?”謝随喃喃,複苦笑,“那就是這樣吧。”

***

他真的已經很久不曾去回顧那段往事了。

那是他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往事,柳綿綿也好、鐘無相也好,他們也都只是視他為有家不回的浪子,他們也從沒問過他不回家的緣由。

是因為回不了家。

十五歲之前,他是延陵謝氏年幼襲封的小侯爺,鐘鳴鼎食,鮮衣怒馬,即便在皇帝的宴會上也能笑谑不禁,天底下好像根本沒有什麽能讓他在乎,因為他好像已什麽都有了。

十五歲之後,他的身邊只剩下了一把刀。

那是個非常簡單的栽贓,但卻非常有力。這個栽贓最可怕之處,就是即使已經找到了真兇,他也永遠無法洗刷自己的污名,而那污名還是看不見的,是捕風捉影的,沒有人敢走到他面前與他對質,但所有人心中卻都在懷疑他。

真正的案犯早已經正法,朝廷中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張嘴巴,看的說的卻全都是他,延陵侯謝随,一個原本與這命案毫不相幹的人。

他還記得那黎明時分,酒館裏漸漸響起的議論聲。他原本還想辯解的,十五歲少年得志的他,還不知道世上有那麽多事是百口莫辯的。但他一開口,立刻就被人們的話聲淹沒了,淹沒了……

他如果不走,延陵侯府與這一樁恥辱,便永遠也脫不開幹系了。

時至今日,他甚至已不再為當年的自己感到不平,他甚至想:也許自己就是做錯了呢,也許從走進那家酒館開始,自己就已經犯下罪行了呢?

這世上有那麽多的罪,那麽多的罪人,雖然那女孩不是自己害的,但也畢竟是被人害了的。這樣一想,就會覺得自己并不冤枉。

秦念又是嗤笑,“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

“不這樣想,也許我先已活不下去。”謝随也是笑。

秦念道:“你若活不下去,便是趁了那些害你的人的心意,也就更加對不起那個死在你身邊的女孩子。”

謝随沉默了很久。回憶令他疲倦,甚至連素來鐘愛的酒都不能再讓他提起興致了。就在這時,秦念慢慢地挪到了床的這一頭來,挪到了他的身邊。

她輕輕撫摩着他的頭發,好像小時候他曾撫摩她的頭發一樣,她口中還在輕輕地念着:“沒事了,已經沒事了……我們總有一日,會洗了所有的冤屈,報了所有的仇。”

她說的是“我們”,這讓他的心沒來由地一恸。

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往事,終于說出口時,卻覺得原來也不過如此。十五年了,再深重的痛苦也早已被反反複複搜腸刮肚地咀嚼幹淨,能夠對旁人傾吐出來的不過是無味的殘渣。

可是秦念,她卻并不是旁人啊。

窗外的月色澄明,房內的燈火卻太過黯淡,雪白的牆上,兩個人的影子時而被風吹得晃動,仿佛是相依相偎的。

秦念低下身來,注視着他,兩人相距不過咫尺,她可以看清他眼中的每一道月光微漾的波紋。他從沒有如此刻這般脆弱過。

她悄然地湊近來,在他的唇上輕輕、輕輕地印了一個吻。

他惘然。

也許是酒的作用,他甚至感覺這個吻,好像讓他的人生都重新開始了。

他突然一把推開了她,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了她。

***

這一推,對謝随而言,并不容易。

畢竟這個吻雖然清淡,但卻飽含了誘惑,那是宛如沙漠中的甘泉、烈日下的綠蔭一般的誘惑,那是他五年前就不曾想過要拒絕的誘惑。

可是現在已不是五年前了。五年前不曾想拒絕,五年後卻已不能再承受了。

秦念靜了片刻,而後便輕輕地笑開。

謝随踉跄地站起來,望着秦念,嘴唇微微翕動,好像想說什麽,卻最後沒有說出口。

腦中還亂哄哄地響着十五年前的舊笙歌,而眼前人冷酷的笑容卻已經一手将他的心拉下了深淵。

她站起身,拔下發上木簪,挑了挑油燈的燈芯。光焰一時大盛,照得兩人在這逼仄鬥室之中無所遁形。那火焰也将她的桃花簪熏黑了,她将簪頭迎着光細瞧了瞧,末了輕聲道:“大哥哥。”

他沒有做聲。

“大哥哥,你喜歡我。”她又道。

謝随看着已長大成人的她,嬌小的女孩卻如露出獠牙的妖物,那麽美麗,又那麽殘忍。他慢慢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我若是喜歡你,你待如何?”

她笑起來。

本不需要謝随如此說,她就已經感受到謝随方才一瞬的掙紮和眷戀。只是那一瞬,她已經有了莫大的滿足,她知道她已經有資格去嘲笑他、踐踏他、傷害他了。

“晚了!”她冷笑着道,“五年了,一切都變了,你說是不是?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傻兮兮的念念了。”

謝随認真地注視着她,好像要從她的表情中搜尋出什麽,但她卻一直維持着那個冷笑,直到最後,他一無所獲。

他于是只能幹澀地道:“是啊,有些事,過去了便是過去了,過去了便不能再重來的。”

“小的時候,我總是很想長大,長成和你一樣的大人。”秦念笑得全身顫動,仿佛月影搖漾,“現在我才知道,做大人有什麽好?喜歡不敢說喜歡,不喜歡也不敢說不喜歡,只能自作聰明地把自己鎖起來,你說,做大人有什麽好?!”

被她這樣諷刺着,謝随卻并不生氣,而好像只是很疲倦般眼簾微合,“睡吧,念念。有些事情,你現在想不清楚,也許一覺醒來,就想清楚了。”

而秦念只是冷漠地俯視着他。

謝随慢慢躬下身來,往地上鋪開一張包袱皮,又解下長刀,一邊道:“念念,不敢說喜歡的人,并不是我。”

秦念全身一震。五年,五年來所有的苦悶與辛酸,所有黯淡的夢和所有纏綿的心事,一時間俱紛湧心頭,令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之際,卻又被他淡淡地截住了:

“念念,你好好想清楚。”停頓了一下,他又笑了笑,“我不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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