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孤島(三)

在島上寺中過日子,初時還十分戒備,到得後來,謝随發現那些僧人們每日裏竟當真只是念經唱咒、做飯挑水,不由也心生感慨。這寺中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僧人,哪個過去不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惡徒,如今竟甘心在廟裏吃齋,這佛門或許還真如念念所說,是個方便之門。

這寺中等級森嚴,似乎因為方丈是謝随的老友,而行輩最高的改塵又與他言笑晏晏,所以其他人縱然有瞧不起謝随的,也不會來搗什麽亂。

謝随已經許久沒有過過這麽安穩的日子了,安穩到好像連刀都要鈍掉。冬日苦短,長夜漫漫,他練功、讀書、喝酒,有時候秦念會陪着他一起,雖然她并不會多說什麽,但這已讓他感到十分滿足。

他其實也知道秦念喜歡安穩的日子,因為她從六歲起,便跟着他受盡了颠沛流離,那時候他每次找到一座小房子讓兩人住下來,她就會歡喜得不得了。何況之後自己不在的這五年,她不就一直待在紅崖寨沒挪窩麽?可見她天性并不願意四處流浪的。她與他是不同的。

有的時候,他也會在無相的禪房裏陪無相下棋。他們以前都是江湖上的纨绔子弟,誰也想不到過了許多年,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再相聚。

他問無相:“你來這島上,已多少年了?”

無相安靜地道:“大約有十年罷,我算不清楚。”

謝随不忍道:“你離家十年,你在南陽的家人不挂念你麽?”

無相慘淡地笑了:“我哪裏知道他們挂不挂念我,我原沒有法子離開這裏。”

南陽的鑄劍師鐘無相,原本還算是個少年英傑,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可是如今他光頭僧衣,結跏趺坐,眉宇間已經全沒了當年那鐵火淬煉的冷酷,而只剩下一片無內容的空曠。

謝随甚至不知如何才能幫到他——無相和外面那些甘心出家的惡人們顯然是不同的,但又有一點相同——他們都一樣地心灰意冷,一樣地倦怠如死。

末了,謝随只有強笑道:“說起來,我還想請你再幫我打一把兵刃呢。”他開始信口胡編,“就是我家念念啊,很喜歡你當年給他打的那把彎刀,但她還想要一把趁手的長劍——”

無相淡淡道:“你還下不下棋?”

謝随頓住了話頭,往棋枰落了一子,還未安靜片刻便立刻又道:“那你可記住了,我們在島上的時候,能打好吧?”

無相道:“我現在已不能鑄劍。”

“為何?”謝随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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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終于擡起眼,看住了謝随。俄而他站起身來,僧袍寬松地擺蕩着。他一直走到了窗前,将窗戶一扇扇都關上,這才轉過身對着謝随,道:“因為我的武功已廢了。”

謝随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無相扯開了僧袍的前襟,露出肩頭、胸口、肚腹上,一共九枚鐵釘,宛如戒疤一般赫赫在目!

“你信任朋友,我也信任朋友。”無相冷冷地笑了,“然而這就是信任朋友的下場。”

謝随看着那深入肌膚已經鏽蝕大半的鐵釘,慢慢地道:“哪個朋友?”

無相的笑容近乎瘋狂,“安可期!”

***

秦念今日嘗試了用寺院後園裏種的土豆炖了湯,還跟改塵和尚一起去拔了幾根蘿蔔做菜——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也想不到,昔日的寶塔羅漢,今日的改塵大師,在這寺廟裏原來是負責掌勺的大廚。改塵雖然滿身肥肉,做起烹饪來卻十分講究,又遇上十分好學、又正好不願意吃謝随做的飯的秦念,于是兩人便三天兩頭地湊在廚房裏研究新菜式。

四菜一湯告成,秦念小心翼翼地将菜盤放進食籃,拎着食籃往客房去——自從第一日的晚飯上聽了和尚們那頓稀裏糊塗的發言後,謝随便再不肯去跟他們一起吃飯了;何況他吃飯,總是要喝酒的。

現在這樣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嗎?有些事,越是認真去想,她反而會越糊塗——

謝随說:“我若是喜歡你,你待如何?”他又說:“不敢說喜歡的人,并不是我。”

大人都太狡猾了。用設問、用反語,便妄想能給自己留下安全的餘地,連她也險些被他套了進去。然而每次見到謝随,見到他那探究的目光與悲哀的神色,她都能感覺到知道謝随在等着她,想清楚一些什麽——她自己也覺很可笑,她從來想得都很清楚,愛也好恨也罷,又何須謝随指手畫腳?

然則島上的日子确然太過安穩,以至于讓她覺得危險,不然的話,她為何會認為就這樣一直下去,也很好?

她不知道謝随到底希望着什麽,但她總之願意留在有他在的地方,這樣也就夠了吧?

秦念回到房中,将食籃中的菜又一樣樣地擺出來,連酒也倒好了,謝随卻還沒回來。大約是還在樹林裏練功。

這島上寂寞,卻處處生機盎然,沒有人煙,是個練功的好場所。秦念自與謝随重逢,便發覺他的武功大不如前,行動間總是真氣瘀滞,問他他又是絕不會說的;也或許就是被秦念給刺激到了,所以謝随才卯着勁兒去練功吧?

這麽一想,秦念也覺心中過意不去:武功嘛能自保也就夠了,大哥哥年紀大了嘛,又何必去寒碜他呢?她看了看桌上的四菜一湯,越發覺得不滿意:既然每日都這樣刻苦練功,那還是應該給補點肉食的,比如上次吃的那只鴿子……

秦念眼睛一亮:對了,鴿子!

寺廟的菜地後頭有一間鴿舍,鴿舍自是有人看管的,不能強攻,只能智取。秦念偷偷摸摸地蹭過去,拿彎刀在鴿舍的背面牆上小心翼翼地劃了個四四方方的洞,拆出來兩塊磚頭……

“什麽人!”到底被那守鴿舍的僧人給警覺了,咚咚咚跑過來瞧,秦念連忙将那兩塊磚頭塞進去,自己躲在了牆角。

僧人撓了撓光頭,“怎麽回事……”

好歹也是走過江湖的人,這麽不禁事。秦念在心裏開了一通嘲諷,待那僧人又搖頭晃腦地走了,自己再溜了出來,将那兩塊磚頭拆出,攤開手,手心是一把玉米,直往那磚頭洞裏伸進去,“哆哆哆,過來過來……”

果然有一只小鴿子傻兮兮地探出腦袋來,秦念心中一喜:這可是乳鴿呀!手一點點地往外撤,“乖乖,出來出來吧……”

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小姑娘,偷人家的鴿子可不好呀,何況還是偷廟裏的鴿子。”

捉住她的那只手上,戴滿了金銀首飾,食指上還戴着一只翠玉扳指。

秦念的臉色沉了下來,手腕一翻一帶掙脫束縛,一把玉米全往那人身上撒去,自己腳下一溜便後撤三步,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彎刀劈砍出去!

安可期也不言語,身形徑自縱入刀影之中,摧雲掌嘩嘩連出,帶得四周風聲大作,落葉飛旋,便連天色也好似陰了幾分。

他顯然已受了傷,摧雲掌的威力也随傷勢而減了不少,秦念看出這點,彎刀舞得更快更急,就在這時,鴿舍裏那只小鴿子竟突然飛了出來,卻被安可期的掌風卷入,安可期眼神一動,左手将那鴿子推向秦念的刀尖阻住刀勢,而自己身子一矮,右手則屈掌成鈎,徑自抓向秦念握刀的肩臂!

潔白的鴿羽淋着鮮血從半空中飛落下來,安可期這一抓如若得逞,便可将秦念的肩胛抓出五點血窟窿——

突然之間,斜刺裏劈入一道重拙的刀風,毫不避忌地徑向安可期的右臂劈落下去!

安可期大驚失色,回手不及,而那刀鋒竟也陡然頓住,安可期連忙捧着右手狼狽後退,瞪着那邊的人影目眦欲裂:“謝随!你竟然還幫她!”

謝随沒有說話,只是立在原地,出鞘的長刀迎着夕陽,擋在秦念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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