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孤島(四)
謝随的刀并沒有斬下,但安可期的手腕仍然被刀氣所傷,鮮血濺落在刀刃上。
那是他朋友的血。
安可期見已不能得手,當即指着秦念怒道:“你自去問她,她與絕命樓到底是何關系!為什麽絕命樓來攻我的時候,她的丫鬟會在我身後偷襲!當時我讓你帶她從密道逃走,她卻對那丫鬟不聞不問,我就覺出了異常……”
謝随低下頭,輕輕地道:“安老板,我總當你是朋友。朋友之間,不該相互暗算。”
安可期桀桀冷笑:“你竟還當我是朋友?”
“現在不是了。”謝随道,“方才還是。”
安可期的臉色變了。
他知道方才那一刀,謝随已然手下留情。不然的話,此時此刻,他的右手已齊腕地斷了。
這時候,秦念開口了:“我若不将小鬟留在那裏,你恐怕也不會到這島上來找我們了,是不是?”
安可期咬牙切齒地道:“暗地裏偷襲下毒,算什麽英雄好漢?!”
“把朋友扔在孤島,就算英雄好漢了嗎?”秦念反問。
安可期氣結,一甩袖恨恨道:“總而言之,解藥呢?!你若不給我解藥,你那丫鬟也活不成!”
秦念道:“你帶我們離開這裏,我就告訴你解藥在何處。”
安可期死死地瞪着她,似乎立意要将她瞪個對穿,而她卻并不在意,反而擡手捋了捋頭發。
“一言為定!”終于,安可期口中迸出四個字,轉身便走。
秦念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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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随收刀入鞘,轉身正欲說話,女子卻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
謝随抱着秦念一腳踹開了客房的門,又一腳踹合上。
在他趕到之前,秦念已與安可期拆了百數招,想必就是那時受了內傷卻不說,硬生生撐到了現在。謝随已封住了她的穴道,此刻将她放在了房中唯一的床上,秦念卻已經傷得神志不清,雙手死抱着謝随的脖頸不肯撒手。
她緊閉着眼睛,喃喃着:“不要走,大哥哥,不要走……”
謝随的眼神微暗。他低下身子,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直到秦念終于停了碎語,沉沉地昏睡過去,他才直起身,走去關上了窗,點起了燈。
窗前的矮桌上是已經涼透的四菜一湯,謝随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将它們重又收回了食籃裏。
他提着油燈回到床邊,探看一番秦念的臉色,又輕扣她下颌查看她的舌苔,神色愈加凝重下來。
他的手緩緩下移,放在了她的衣衫領口上。
她的外袍已脫下,裏面是一件淺青的襖裙,衣領上繡着桃花,那花枝一直延伸向裏,悄然地探向玲珑的鎖骨。就在那鎖骨下方——
謝随咬了咬牙,手指輕輕将衣領往下一撥——
便見那鎖骨下方、胸口上方的位置,已經烏青了一團,真氣浮動滞脹不定,還有蔓延之勢!
謝随立刻又并指連出,将那青氣四周穴道再次封住。那團青氣阻了一阻,便開始原地徘徊,無頭蒼蠅一般四面瞎撞,謝随看得心驚,一下子将秦念衣領合上,自己閉上了眼睛。
他現在不能亂,他現在一定不能亂……他若亂了,便沒人能治好念念了。
過了許久,直到他自己的氣息終于平穩下來,才終于睜開眼睛,将秦念的身子扶起,自己在她身後捏了個訣盤坐下來,雙掌凝了真氣,抵在秦念的背心。
摧雲掌原本就是極霸道的掌法,而作為與安可期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謝随不僅不知道安可期練過摧雲掌,而且也不知道安可期的摧雲掌已如此純熟、如此強勁,若不是他在來此之前已中了毒,再晚個一時半刻,秦念可能就真要斃命在摧雲掌下了。
這樣的後果,他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吹金斷玉閣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會騙我的,一定有什麽環節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老朋友你便那麽相信?”
“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
為什麽自己沒有相信秦念?她幾次三番地提醒自己安可期有問題,自己卻始終不信,直到最後,自己的大意險些将她害死。
過了一炷香時辰,秦念仍然未醒,但謝随感覺自己掌底真氣漸漸流轉自如,再看她鎖骨下方,那團青氣已小了許多,不由得松了口氣。自己的功力也确實大不如前了,若在五年之前,這樣的內傷,他原可以一氣治好……
他撤了掌,秦念便往後倒在了他的懷中。
謝随低頭,便見她額上滾燙,全是細細密密的汗水,發絲濡濕了貼在臉頰,臉色蒼白,嘴唇卻發青,尚在輕微地翕動着,仿佛是在艱難地呼吸。他的手臂輕輕環住了她,才發覺她渾身冰涼,仿佛是剛從冰水裏趟了出來,縱在昏迷之中,身子也本能地往他溫暖的懷抱裏拼命地縮。
這是發熱了。
內傷之後,最忌風寒,若一個調理不當,就是十分的兇險。
謝随嘆了口氣,将被子撈過來給她裹嚴實了,自己也抱着她躺下來,一邊輕輕拍着她的背,口中哄道:“念念乖,睡一覺,馬上就好了……”
秦念忽然翻了個身,将臉埋在謝随的胸膛裏,手指緊緊地攥住了謝随的衣領。有那麽一瞬他感覺自己的衣領好像被什麽沾濕了,但立刻又發現那只是錯覺。
他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地,張開五指,從秦念那攥緊的五指間穿了過去,十指扣緊,放在自己胸前。然後他擡起頭,疲倦的雙眸望着虛空,卻并不肯閉上。
他想起很久以前,秦念也病過那麽幾次,有一次也是風寒、發熱,她昏睡了足足三日三夜。他為了給她買藥,險些将刀都當了,卻在當鋪裏遇見了安可期,是後者幫他解了燃眉之急。
他抱着藥奔回他們暫住的那間小屋,又守了她三日三夜,她才終于在虛弱中好轉。
那時候她也如今日一般,額頭滾燙,身體冰涼,明明在昏睡,卻抓着他的衣襟不讓他走。他也只好不走,就在她身邊和衣卧下,抱着她,哄着她,不敢睡,到天明。
***
秦念又陷入了五年前的夢裏。
五年前的那個春日,許是她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個春日。
他為她挽發、畫眉、塗朱,她從銅鏡中望見他的眉眼,也正溫柔地凝睇着自己。
十年來,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自己快快長大,而現在,她真的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了,她看着他時,已能清楚分辨出他眼中的許許多多重顏色。
她已能分辨出他眼中那迷醉般的欲望,她已能分辨出他是喜歡自己的。
但是他不會說出口,也不會做什麽,他是一位君子,他從來不會強迫她。
所以那天晚上,在那小屋前的花樹下,她特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也灌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但是那個時候,謝随的酒量太好了。她已經醉得快不省人事,他的眼睛卻依然明亮有定,他灼灼地注視着她,柔聲對她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卻笑了,嫣然的笑,仿佛春日裏的桃花開了,“謝随,你喜歡我麽?”
後來的五年,她反複回想、反複回想這一日,卻再也想不起他究竟是如何回答的。她只記得那一夜月華如練,窄窄的街道上空無行人,他們在自家的小院中喝酒,有一兩片花葉落在了酒壺中,她卻不記得那究竟是棵什麽樹。
如果時光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他尚且沒有回答,她也還滿懷期待,在這幽微明滅的夜晚,什麽都還沒有開始,也就什麽都不會結束。
但她終于睜開了眼睛。
***
謝随感覺到懷中的人動了一動,低頭淡笑,“你比過去果然要厲害多了,這樣重的傷,才半夜便醒來了。”
秦念的身體猶疲乏得連根手指都擡不動,眼睛眨了眨,便對上謝随敞開的、溫暖有力的胸膛。她的眼神慌亂了一瞬,但聽他笑起來,“你都夢見什麽了?”
秦念默了默,“我夢見什麽,同你有何關系。”話語是硬的,聲音卻虛軟,像是被濡濕的柳條,輕飄飄地點在謝随的身上。
謝随笑道:“你一直在說夢話,叫大哥哥。”
他的笑聲爽朗,胸膛也跟着震動,兩人貼得太近,她幾乎能聽見他那胸膛下的心跳。但她卻倉促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想掙開他,他乖乖地放開了手,又道:“你不要亂動,穴道我是封了,但你的內傷還未好全。”
秦念不動了。因為她看見了自己鎖骨下的那團青氣。
“你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她低聲道,“譬如安可期說的,我與絕命樓到底有何關系?”
謝随搖搖頭,“那些事,待你想說的時候再說不遲。現在,我們須得先去給你找藥。”
說話間,謝随已起身穿衣,秦念心情複雜地看着他的動作。
他當真不在意嗎?自己是不是欺騙了他,是不是背叛了他,他竟當真不在意,而仍然會像過去一樣溫柔體貼地對待她嗎?
秦念只覺心上仿佛落了幾滴雨,并不夠潤澤她幹涸的心腸,但是卻令她的心難以忍受地泛出年深日久的疼痛來。
是啊……謝随他一直以來,就是個這樣的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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