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懷毒(一)

謝随将長刀背在身後,又給秦念披上了外袍、系好了彎刀,再将她一把打橫抱起。猝然失重令秦念一下子抓緊了他的肩膀,又立刻縮回了手。

安可期已經上島,自己為了給秦念治傷又已耽擱了半夜,眼下這孤島已是處處皆險,絕對馬虎不得。他思來想去,這島上唯一還可信任的,也只有鐘無相了,且方丈禪房離客房亦近,于是當先搶去了那裏。

深更半夜,方丈禪房中,竟亮着燈。

謝随耐着性子敲了敲門,無人應答,于是徑自将門推開了。

房中四角皆燃着燈火,一片堂堂皇皇,而無相就坐在正中的蒲團上,面色慘白,雙眼卻是正正緊盯着房門。

見到謝随和秦念,他的目光突然激動起來,顫抖着聲音道:“快……快關門!”

謝随臉色一變,立刻抱着秦念一轉身踢上了房門,但聽得“篤篤篤”連響,竟是三枚甩手箭重重打在了門框上!

謝随将秦念放下便要去追,卻被無相喝住:“別追了!咳咳……那人從遠處攻擊,此刻想必逃得遠了。”

謝随回過頭,面色一凜:“你受傷了?”

但見無相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而他胸前的僧袍上竟已被血染紅了大半!

謝随心頭怆然,走上前來撕開無相的衣襟,便見他整個上身已全被青氣侵襲!

謝随并指連出暫封住他的穴道,皺眉,“又是摧雲掌?”

無相慢慢地笑了,唇角猶挂着血,“就是摧雲掌。”

謝随擡眼看他,“又是安可期?!”

無相搖頭,“來人全身黑衣包裹,我看不出他的長相……”

謝随看了旁邊的秦念一眼,又道:“我先給你輸一些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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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慘笑,“不必麻煩了,我已知時日無多……”他突然反手抓住謝随的手腕,雙目幾欲凸出地盯着謝随,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我有話說,你要聽好……”

“我聽着,你說。”

“我上次便同你說了,咳咳,安可期用盡各種手段……廢了我們的武功,将我們趕上這孤島,還要我們對他感恩戴德……不肯的人,便都被他殺了……全扔在那長江下的密道裏!”無相的聲音幹枯,卻含着無盡的痛苦,“但我還沒有說,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為什麽可以這樣做!”

謝随道:“他的背後,是誰?”

無相看着他,很久,很久,又笑了,“人入了江湖,便總以為自己就自由了,其實,怎可能呢!咳咳……縱是身懷蓋世的武功,在朝廷眼裏,還不就是一粒草芥而已?”

謝随的眼神慢慢地變了。

無相無力地咳嗽着,微冷的風仿佛在他眼底吹出了皺紋,謝随這時才發現,他确實已是個年過而立的人了。

他們曾熟識的那段年少時光,早已在江湖的傾軋中一去不返。

“當今聖上得位,本仰賴幾位武林高人之助,他心中深知練武之人不好控制,所以用吹金斷玉閣為爪牙,将整個江湖都篩了一遍!”無相厲聲道,“謝季子,你也要……也要小心啊!”

他強撐着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驀然又吐出一口濃稠的黑血!

身旁忽遞過來一方手帕,謝随轉頭,便見秦念也正關切地望過來。她沒有說什麽多餘的話,甚至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臉色。

謝随接過手帕,想給無相擦拭嘴角,卻被無相推開了。

無相那清癯的臉容已是死白,昔日冷亮的眸中已現出死亡的灰影。他看着謝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手漸漸地垂了下去,口中卻還在喃喃着什麽。

謝随側耳去聽,卻聽見是:“對不起你,季子,我對不起你……”

話音還未落地,他已經斷了氣。

謝随輕輕地将無相放下,低頭默了片刻,道:“我們去找安可期。”

秦念看着他,他的神容已十分疲倦了,目光卻仍好像在堅持着什麽。短短數日之間,他的兩個自孩提時代便已熟識的朋友,一個背叛了他,一個被害致死,即使當年被滿天下地追殺,他似乎也沒有露出過如此刻這樣的,疲倦又堅持的表情。

秦念輕聲道:“這不是安可期做的。安可期中了小鬟的毒,又與你我纏鬥了那麽久,而無相大師只是個沒有武功的廢人,安可期若要殺死他,原有許多比全力使出摧雲掌更簡單的法子。”

謝随道:“但這些事,總是只能着落在安可期身上,才能問個清楚不是嗎?”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敲門。

“方丈?”來人聲音渾厚中帶着些困意,卻似是改塵,“方才弟子聽見此處打鬥聲響,不知出了何事?方丈可安睡?”

謝随看着那扇門,沒有動,沒有說話。秦念依偎着他,也沒有動,沒有說話。

他們都知道,此刻只要多說一句話,便很可能保不住改塵的性命。

寶塔羅漢雖然昔年是江湖上打家劫舍的大盜,但武功全廢的改塵又犯過什麽錯呢?

過了一會兒,改塵打了個哈欠,轉身離開了。

謝随終于松下來一口氣,對秦念道:“我先去後院找些藥材,你在此處等我。”

秦念點了點頭。傷後初醒的身體尚很困乏,她從無相的屍身邊稍微挪開了些,便自閉目養神。

謝随走了。她閉着眼,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彎刀上。

禪房中一片寂靜,偶爾可以聽見外邊風吹枯樹的聲音。無相已死得透了,但卻仍然端坐蒲團,好像高僧圓寂一般。

可誰又知道,他心中仍有多少的紅塵牽挂,多少的貪嗔癡苦。他在南陽的家人,也許至今不過以為他只是跟老友安可期出門雲游了而已,也許至今還在等着他回家。

秦念無可奈何地一笑。她雖然年輕,但她也已經知道這世上太多事情,盡是無可奈何的。她聽着風聲,聽着自己的呼吸聲,忽然——她竟聽見了水聲。

水聲來自地下,她與無相所坐的地磚之下。

這座孤島之大,便連周圍的樹林裏都已聽不見江濤,卻在這孤島正中央的方丈禪室裏聽見了水聲?!

秦念尚來不及細思,謝随已經回來,扶起秦念道:“我們走。”

秦念跟着站起身,卻又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掠向地面,示意他靜聽。

謝随屏息聽了半晌,漸漸地,竟臉色變了。秦念清楚地看見他的眼中剎那間騰起了痛色,好像那水聲竟然将他擊痛了一般。

但是他又轉頭看向了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柔和下來,他笑了,“我什麽也沒聽見呀?”

秦念皺起眉頭。

謝随一本正經地道:“你可能是傷到了耳朵——哎,哎你慢些走!”

***

安可期此次上島,約莫就是坐船來的,他心疼自己中的毒,第二日天還未亮,就趕着謝随和秦念跟着他一同上船離開。而那寺中的僧人們卻好像全沒知覺一般,仍舊晨鐘暮鼓地念經,便連他們走的時候也不來相送。

江波浩渺,大船行出許久仍不見對岸,安可期立在船頭吹着江風,若不經意地問謝随:“你那兩根剔骨針,可好些了沒?”

謝随微笑,冷風挾着水汽濛濛撲面,他的眸光仿佛也在雲遮霧罩之中,“托安老板的福,這大半年來,尚未發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安可期卻沒頭沒腦地發出一聲感嘆,“你也不要怪老弟我,縱是那神醫蒯藍橋,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金針還有這等用處。”

“安老板雖然身不由己,但到底是得了皇命欽點,順風順水地做出了一番事業啊。”謝随微微挑眉。

安可期道:“什麽事業,該垮的時候還不一下子全垮啦?”

“聖上總不會忘記安老板的好處的。”

“他?”安可期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可是天底下頭一號忘恩負義之人,不然他怎麽做得上皇帝?”

謝随笑笑,不說話了。

一時間,似乎有許多經年的感慨,但若再說出來,卻是幹癟無味了。

安可期眯着眼睛看着這位老友——姑且算是老友吧——他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謝随。羨慕他不似自己這般,軟弱、貪婪、虛僞、渾身都是弱點和破綻。

可是自己若不是這般,軟弱、貪婪、虛僞,也許自己早已被這人吃人的江湖給吞得屍骨無存。

而謝随呢?謝随他縱是勇敢、淡泊、真誠,但他最後,又得到了什麽呢?

“你當初離開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為,你不想再入朝堂?”

謝随怔了一怔,複寬容地一笑,“那個時候,我哪裏懂得這許多。”

“也是。”安可期想起當年的謝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個時候,說你是跋扈都擡舉你了。”

謝随笑而不言。

“吶,謝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嗎?”

“說說看嘛。”

謝随嘆口氣,“我想回家。”

安可期一愣。

“鐘無相說,我母親快不行了。”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亂,“可是你母親,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經往生了。”

謝随擡起頭,笑,眼底卻已然毫無笑意,“是嗎,安老板?”

安可期啧了一聲,“這種事情,我何必騙你。”

“我也不解,”謝随道,“安老板,你家大業大,而我不過一介草民,這種事情,你何必騙我?”

安可期看着他,沉默下來。

謝随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說我母親病重,只想見我最後一面,我又怎會抛下了念念,星夜趕去延陵?”

他的語氣很平靜,好像這事情他早已想過千百遍了,無論有怎樣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盡了,是以說出口時,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沒有見上太夫人最後一面,也是你福氣不夠,竟要怪我嗎?”

謝随的話音依舊淡淡,“我這人根本就沒有福氣,我早已認了。但是我的母親,她真的往生了嗎?”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這人纏夾不清,若實在不信,我這便叫船工掉頭,開到延陵去讓你掃個墓便是!”

“這卻不必。”謝随揚聲笑道,“但安老板,我總當你是敢作敢當的。蒙你好心問候我身上的剔骨針,我才想起來我緣何會被種下這東西——原是因為我有一個好朋友啊。”

安可期停住了腳步。

“你當真以為就我一個人,能騙得了你嗎?”他沒有轉身,只有冷酷的話音随風傳來,“你當年去了延陵,看見了什麽,你自己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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