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懷毒(二)

安可期離開後,謝随獨自一人在船頭吹了一會兒冷風。

他當年去了延陵,看見了什麽,他自己,當然還記得清清楚楚。

大船順流而行,在江面上劃開一道又一道的水紋,轉瞬又嚴絲合縫地消失在船後的黑夜之中。那高懸的月亮仿佛潛入了水底,又被槳聲打碎成千萬晶亮的斷片。

側前方的不遠處已可望見影影綽綽的萬家燈火,延陵,大約也不遠了。

他離家十五年,南北東西地漂泊,卻只在五年前,回過一次延陵。

那時候是安可期來信同他說,延陵家中的老母親病得糊塗了,什麽家門恥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見自己的寶貝大兒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時半刻,恐怕就來不及了。

那時他正與秦念住在無錫,從無錫到延陵,快馬加鞭,不過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還是晚了。

當他趕到延陵時,母親已經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見侯府為太夫人出殡的儀仗,站在最前頭的是手捧着诰命聖旨的弟弟和弟妹,他們身旁是宮裏派來吊唁的特使,身後跟着衆多的親戚。他們哭泣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來,又一步一步地離他遠去。

他們看起來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無論他再如何從記憶裏翻找,最終也只沾得滿身灰塵而已。

直到他們終于都不見了,延陵的街道上鋪滿了厚厚的紙錢,仿佛在這盛夏裏落了一場雪。

***

謝随回到船艙,先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才轉頭,對秦念平靜地笑:“有客人來?”

秦念正倚靠着艙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鎖在這裏。”

說着,一個嬌小少女從陰影裏走出來,朝謝随行了一禮,“小女子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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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正是秦念的丫鬟,林小鬟。

謝随笑道:“說什麽失禮,若沒有你在後應援,我與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島上了。”

小鬟掩嘴一笑,“那都是大當家的神機妙算。”

謝随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秦念道,“被你灌了那麽多藥,沒有法子。”

謝随滿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又問小鬟,“當初絕命樓攻打吹金斷玉閣,究竟結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開口:“當初那一百兩黃金,你覺得究竟去了哪裏?”

謝随怔住。

“我從見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訴你了,你偏不相信。”秦念微微一笑,“安可期托你護镖的那口箱子裏,從來都沒有過一百兩黃金。從一開始,那箱子裏就只有石頭。”

“為什麽?”

“為什麽?”秦念擡眼,輕笑,“因為他想用你,引出我。”

謝随凝注着秦念,等待着她的後話。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過來,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開口道:“那口箱子,不過是安可期用來坑你的道具,與絕命樓全無幹系。”

“那絕命樓——”

“絕命樓,是我在揚州置下的産業,目的就是監視吹金斷玉閣。”

謝随原本打定主意無論秦念說什麽他都不會驚訝了,然而聽到這一句,卻還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産業?”

“我是沒什麽錢,你也沒給我留幾個錢。”秦念淡淡地道,“是紅崖寨老當家的錢,也是紅崖寨老當家的主意。”

謝随莫名其妙地問出一句:“這個老當家,是男是女?”

小鬟搶着回答:“老當家始終雲英未嫁,離開寨子的時候還漂亮得像個二八少女……”

謝随拖長聲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個白眼。

秦念接着道:“吹金斷玉閣雖在江湖上結緣甚廣,骨子裏卻還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将生意做到那麽大?初時我還不能确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誰,直到他讓你來找我。”

謝随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敵人?”

秦念微微掩了眼睫,“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密道中看見的那些骸骨之中,有三具極特異的?”

謝随回憶道:“一個四肢大張被釘死在壁上,一個整副骨架被毒熏成青色,一個被切成了數十段,看起來卻仿佛是完完整整的。”

秦念聽着,目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當時你說了一句話。”

“我說,聖上當年龍潛之時……”

“聖上當年龍潛之時,好養武林異人。”秦念慢慢地道,“其中四個,一個輕功冠絕天下,最擅飛檐走壁,足履無聲,號四翼蝙蝠,他的四肢便是他的四個翅膀。”

“于是他的四個翅膀,便都被釘死在牆上。”

“一個精通天下草木習性,最擅制毒用毒、解毒藏毒,號百草神君,據說他身無兵刃,只随身背一只布袋,遇見了不認識的草木便放進布袋裏帶回去研究,但到得後來,他那布袋終日空空,因為世上已沒有他不認識的草木了。”

“于是他也被劇毒致死,全身連骨頭都毒透了……偏那只布袋還在他身邊。”

秦念嘴角動了一動,像是想笑卻沒有笑,“一個內力剛猛而刀法奇詭,原本出身市井屠戶,兵刃就是一把砍豬肉的大菜刀,可以将敵人像砍豬肉一般砍成十七八段,而敵人倒在地上時那屍身看起來還似是完整的。”

謝随不再說話了。

秦念也沉默了很久,才又道:“還有一個,第四個人,就是紅崖寨的老當家。”

謝随頓了頓,“看來那位老當家,也必是當世奇人。”

“若論武功,她比另三位要差得多了。”秦念淡淡笑道,“但是她是個女人,還是個最好看、最年輕的女人。”

女人,總是有許多比武功更厲害的招數的。謝随沒有再細問,但他也已不想再細聽。

他已經知道這必是一個被欺騙、被背叛、被屠戮、被掩埋的故事。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種故事,原本就太多、太多了。

秦念卻也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沒有将這個故事繼續講下去,而是徑自道:“安可期用你,将我從紅崖寨引出來,大約就是知道了老當家離開了紅崖寨的事情。他、或者他的靠山擔心,老當家會将當年的秘辛告訴我。”

謝随道:“你也确實全都知道了。”

秦念道:“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百兩黃金诓我,我便用那實打實的一百條人命诓他。”

謝随笑起來,“你們不都是在诓我麽?”

秦念看向他。

謝随笑着,好像真的心無芥蒂一般。

“你號稱自己去了一趟絕命樓,被高千秋打了兩掌受了內傷,還滿身是血地倒在我床邊——都是诓我的吧,念念?”

***

秦念吩咐小鬟先退下了。

謝随道:“她能退到哪裏去?”

“哪裏都可以。”秦念道,“這船上除了安可期自己,其他都已不是安可期的人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屬于他自己了。”

謝随笑道:“我家念念果然算無遺策。”

秦念道:“這次還真多虧了小鬟,她留在後頭接應高千秋,用毒将安可期牽制住了……待上了岸,我給他指個找解藥的去處,他也就一時半會不會再來擾人清靜了。”

謝随拊手笑道:“我家念念不僅算無遺策,還宅心仁厚。”

秦念身子疲憊地往後一靠,沒有接話。

船行雖穩,艙中燭火仍微微搖晃,一縷燭煙袅袅而上,又四散開去,将整個艙室籠在氤氲迷霧之中。謝随只覺眼前女子也似一團迷霧,只不過是短短的五年而已,他卻已然看不懂她了。

不,也許五年前,他就不曾看懂過她。只是那時候的感情都鮮明易露,看懂看不懂都可自作聰明。

秦念微微側頭,輕輕動了動唇,“大哥哥。”

謝随道:“嗯。”

見她如此神色,他習慣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她卻驀地笑出聲。

沒有發熱,他松了口氣,便在對面床上坐下。秦念望着他,眼中猶帶着盈盈的笑影:“你還擔心我?”

“自然。”

“我這樣诓你,你還擔心我?”

謝随摸了摸鼻子,“說不得,大人總是會被小孩子诓幾回的。”

秦念當即變了臉色,抓起一邊的枕頭就朝他扔過去:“誰是小孩子!”

“誰亂扔東西,誰就是小孩子。”謝随一把抓住那枕頭,鄭重其事地道。

秦念手底本已抓起了包袱皮,被他這樣一說,悻悻地哼了一聲松開了手。謝随放柔了聲音:“我看你過去全不是這樣的,定是被那紅崖寨的老當家給帶壞了。”

秦念冷冷道:“你對我們老當家,很感興趣麽?”

謝随道:“不敢不敢。”

“感興趣也是應當的。”秦念陰陽怪氣地道,“她可是當年武林第一美人,若不是被那時的穆王、如今的聖上金屋藏嬌,也說不定有多少人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謝随裝模作樣地道:“話雖如此,美人遲暮,總是令人傷感。”

“你沒聽小鬟說麽?老當家駐顏有術,直到離開寨子的那日,容顏還如二八少女。”秦念說着,又補充一句:“看起來比我還年輕。”

謝随搖搖頭,“女人的容貌,我總是看不出真假。”

秦念譏笑道:“那你還知道什麽?”

“我只知道,你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謝随道,“我感興趣的從來都只有你,你同我說那麽多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是想我作何回答?”

秦念滿腹的牢騷都将發到口邊了,得他這一句話,卻突然全部啞了。

燭火飄忽,伴着濤聲陣陣,将男人的影子落落拓在牆上,随光蕩漾着水的波紋。一時間仿佛萬籁俱寂,能聽見船的上空鹞子飛過的嘎嘎之聲。

謝随罕見地沒有笑。他若是笑,她至少還能分辨一下他的用意,但他沒有笑。

這樣的一句話,他竟然說得很嚴肅,嚴肅得令她心中窩火。

謝随背着光,靜了片刻,道:“待解決了安可期的事,你還有何打算?”

“你呢?”秦念輕輕反問,“你有何打算?”

謝随低聲道:“我想去一趟延陵,去家裏看一看。”

秦念抿住了唇。

“帶上你。”他又道。

秦念驀然擡起眼,然而她還來不及分辨謝随眼中的顏色,門外突然響起急切的呼喊:

“大當家?大當家!”

是小鬟在焦急地敲門。

謝随開了門,“何事?”

小鬟的臉色幾乎要哭出來,“安可期——是安可期——”

他們趕到船上主艙,但見艙中一片金光燦爛,正是安老板的習氣。

在那金碧輝煌的大床上,安可期正靠牆半坐,帶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還正撫着胸口,好像有什麽不适。

但仔細看去,他雙目大睜,臉色鐵青,好像是看見了什麽,卻根本來不及出手,整個人就已經凝固。

謝随兩步上前,探他鼻息——

已是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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